夜幕低垂,墨染的天空不见星子,唯有几盏昏黄灯笼在廊下随风微摆,将许家府邸的森严轮廓勾勒得愈发深沉。

许云时踏着青石板上散落的残月清辉,回到自己那方小小的跨院。

此处,较之兄长们的轩敞楼阁,确是寒酸得紧,院墙斑驳,屋舍老旧,连空气里都似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的霉味与廉价熏香混合的沉闷气息。

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未及点灯,便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光,瞧见一幕景象。

桌前,一道身影正埋头狼吞虎咽,正是负责院中粗活的小丫鬟春桃。

她荆钗布裙,姿色本是平平,唯有那身肌肤在朦胧月色下显得异样白皙。

此刻,她正抓着一块桂花糕,塞得两腮鼓鼓,旁边还散落着几碟小菜,一盅喝了大半的燕窝羹,一盘精致的攒盒里盛着几色干果蜜饯,甚至还有半只油光水滑的烧鸡。

这些吃食,虽算不得惊天动地的山珍海味,却也绝非他这“傻九”平日份例所能见,显然是克扣了他的晚食,又不知从何处额外搜罗来的。

春桃腹中已有身孕,此事她瞒得紧,无人过问,便愈发胆大,将主意打到了这位痴傻九公子的吃食上。

反正在她看来,这傻子有时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未必清楚,吃食少了或是换了,哪里会晓得?

便是撞见了,又能如何?

果不其然,听见门响,春桃只是微微一惊,抬起头见是许云时,眼中那丝慌乱便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惯常的、对傻子的轻慢。

她甚至来不及擦去嘴角的糕点碎屑,只含糊道:

“九公子回来啦?莫要声张,仔细外头人听见。”

竟是半点不怕,反而要他这正主儿帮忙遮掩。

许云时脸上依旧是那副懵懂痴傻的模样,涎水顺着嘴角流下少许,他像是没看见春桃偷吃一般,只歪着头,含混不清地说道:

“客……客人……要来……吃……”

他伸出手指,笨拙地点了点桌上的食物,“都……都吃了……怎办?”

这话语无伦次,落在旁人耳中,只当是傻子胡言。

可听在做贼心虚的春桃耳里,却不啻于平地惊雷!

客人?什么客人?

这傻子的院子,猴年马月才会有客人登门?但万一真有哪个不长眼的来了,瞧见自己在此偷吃九公子的东西,那后果……春桃霎时间脸色煞白,方才那点胆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也顾不得细想这傻子的话是真是假,只觉得心头突突直跳,仿佛下一刻便有人要闯进来捉赃。

“哎呀!我的九公子!”

春桃急得跺脚,也顾不上收拾残局,慌忙将剩下的食物胡乱塞回食盒,又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下衣衫,“你等着,等着!奴婢……奴婢这就去想法子!”

说罢,她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房门,脚步踉跄,显是真被吓得不轻。

没过多久,春桃又喘着气回来了,额角沁着细汗,发髻也有些散乱,手里却捧着一个更大的食盒。

打开来,里面竟是热气腾腾的蟹粉小笼,一碗参鸡汤,还有几样更为精致的点心,香气四溢,比之先前她偷吃的那些,又好了不止一个档次。

看她那略显苍白的脸色和微微发颤的手指,便知弄来这些吃食,定然是费了番周折,怕是还付出了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代价。

许云时看着她将新的吃食一一摆好,又小心翼翼地退下,自始至终,他脸上的表情都未曾变过,依旧是那副痴痴傻傻、人畜无害的模样。

只是那双眸子深处,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冷冽与了然。

这深宅大院,果然处处是戏,人人皆有算计。

而他这“傻子”,恰是这戏台上,最好的看客,有时,也能是那不经意间搅动风云的执棋者。

他缓缓坐下,拿起一只温热的小笼包,慢慢地吃了起来。

窗外风过,灯影摇曳,一切又归于寂静。

将那碗参鸡汤最后一点暖意沉入腹中,许云时以袖口慢条斯理拭去嘴角油光。

腹中温饱,四肢百骸似也舒泰了几分。

他缓缓起身,踱步至那张硬板床前,动作间不见半分痴傻。

随手拂开那薄衾,目光不经意间落定,枕下竟隐约露出一角书页,色泽陈旧,迥异于床褥。

许云时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似有讶异,旋即恢复如常,仿佛只是看见了一只跳蚤。

他伸手探入,指尖触及一种粗糙而古旧的纸质,不似寻常书册那般光滑。

抽出细看,却是一本线装古籍,封皮早已磨损得厉害,仅余下模糊的墨痕,似被岁月反复揉搓过,隐约可辨“搬山”二字,笔锋古拙,透着一股子蛮横力道。

翻开书页,一股陈旧墨香混杂着淡淡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字迹却是出人意料的遒劲有力,入纸三分,绝非凡俗笔墨所能及。

开篇并非直接的功法口诀,而是一页总纲,寥寥数语,却似劈开混沌,勾勒出一条常人想也不敢想的通天大道——【修真十二境】。

其下细述第一境,名曰“炼体”。

此境又细分九重,书中言,一重一关隘,一重一登天,每贯通一条经脉,便如为这凡胎俗骨凿开一扇窥天之门,窃取天地之一线生机。

书中更注,九重圆满,寿数便可达凡俗生灵之极巅,足足一百二十载春秋。

更有种种神异:仅至三重,拳力便可暴涨至千斤,开碑裂石不在话下,堪比山间猛虎下山;五重之后,五脏六腑得以淬炼,竟能不惧寻常毒物侵蚀;待到七重,双目便能在暗夜之中视物如白昼,洞察秋毫。

字字句句,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敲打在许云时心头,激起层层涟漪。

这哪里是什么江湖把式,分明是踏碎虚空、寻仙问道的真正开端!

再往后翻,便是那《搬山诀》的正文。

此诀通篇读来,朴实无华到了极点,不讲什么玄之又玄的气感,也不提什么丹田紫府的异象,只教人如何以最笨拙、最原始的方式——搬运气力,锤炼筋骨皮膜。

所谓搬山,并非真能移山填海,而是要人身负重物,于行走坐卧间,配合独特的呼吸吐纳之法,于每一次力竭的极限处,榨取体魄深处潜藏的那一丝丝生机与力量,以此打熬筋骨,贯通经脉,最终踏入炼体一重之境。

书中还配有几幅简陋的图谱,寥寥几笔勾勒出的人形,或负巨石,或担重枷,皆是在极端的负重之下,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姿态,于苦累之中求取那一线寸进。

看似愚钝无比,却隐隐暗合了大道至简、返璞归真之理。

许云时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粗糙泛黄的书页,眸光幽沉似水。

这本突兀出现的秘籍,藏于他这“傻九”的枕下,究竟是何人所为?

是前身无意中得来遗落于此,还是府中某人刻意留下的安排?

若是后者,其目的又是什么?

这高墙深院的许家府邸,果然比他想象的,还要藏龙卧虎,波谲云诡得多。

他将秘籍小心翼翼地重新塞回枕下,仔细压好,仿佛从未动过。

而后,他躺倒在冰凉的硬板床上,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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