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时起身,洗漱毕,用了些清粥小菜,便依着往日痴傻时的旧例,踱入院中,寻了个墙角蹲下,煞有介事地拨弄起地上几只忙碌的黑蚂蚁,口中咿咿呀呀,浑然不似昨夜那个心神清明之人。
这高墙之内,耳目众多,扮傻,方是眼下最好的藏拙之道。
庭院深深,忽闻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震得枝头雀鸟扑棱四散。
却是那嫡亲长兄许龙骧,锦衣华服,此刻却面带愠色,正指着几个噤若寒蝉的家仆怒声斥骂,唾沫横飞。
想来是昨夜又去了那烟花之地“揽月轩”,欲寻头牌绯凰一亲芳泽,却不料碰了一鼻子灰,吃了闭门羹,一腔邪火憋闷至今,此刻正寻由头发作。
这许大公子,素来自诩风流,何曾受过这般冷遇,只觉颜面扫地,气得七窍生烟。
恰在此时,一人缓步而来,身形挺拔,眉宇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精明,正是许云时的二哥,许令臣。
他见许龙骧大发雷霆,上前假意劝慰了几句,言语间却似有若无地撩拨着火气。
随后,许虎臣与许龙骧对视一眼,那眼神交汇间,是外人难懂的默契。
二人嘴角勾起一抹相似的弧度,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墙角那个正与蚂蚁“酣战”的痴傻九弟。
在这沉闷压抑的许府,戏弄这位爹不疼娘不爱的傻九弟,早已成了他们兄弟二人排遣无聊、彰显身份的一大乐事。
许龙骧一身簇新锦袍,料子是江南织造局费心裁剪的上等云缎,光泽流转间隐有暗纹浮动,腰间玉带更是叮当作响,悬着一串价值不菲的玛瑙玉佩,偏生他那张脸,透着一股子被酒色掏空后的虚浮与傲慢,眼神睥睨,是惯常看不起人的跋扈。
他身旁那位二弟许令臣,则是一袭月白长衫,手持一柄湘妃竹骨扇,轻摇慢晃,面容倒是比乃兄俊朗几分,只是那双眼睛,微微眯起时,总透着一股算计与阴沉。
他二人并肩而立,一个张扬跋扈,一个阴柔内敛,却皆是一丘之貉。
许龙骧大步流星,几步便跨到墙角,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蹲在地上的许云时,嘴角扯出一个鄙夷的弧度,粗声道:
“嘿,傻九,又跟你的蚂蚁爹娘说话呢?昨儿个去揽月轩,你这傻货也算给绯凰姑娘开眼了,让她瞧到了咱们许家的‘麒麟儿’!”
许云时依旧低着头,手指笨拙地在地上划拉,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咿呀”声,仿佛根本没听懂,嘴角甚至挂着一丝晶莹的涎水,更显痴傻。
许令臣摇着扇子,慢悠悠踱过来,用扇骨轻轻敲了敲许云时的脑袋,语带戏谑:
“大哥此言差矣,九弟这般‘天真烂漫’,岂是那风尘之地能容的?不过,九弟啊,你瞧瞧这蚂蚁搬家,像不像你那早死的娘,当初也是这般,悄无声息地就没了?”
这话歹毒至极,直戳许云时心窝。
他扮演的傻子身躯微微一颤,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两位兄长,似乎不解其意,只是咧嘴傻笑。
许龙骧见他这副模样,更是得意,抬脚便要去踩那几只蚂蚁:“让你玩!踩死它们,看你还跟谁玩!”
就在许龙骧的脚即将落下之际,庭院里平地刮起一阵邪风!
这风来得诡异,不似寻常穿堂风那般和煦或凛冽,反倒带着一股子阴冷与刁钻,专往许龙骧和许令臣二人脸上、颈子里钻。
风中卷着沙尘枯叶,劈头盖脸地打来,呛得许龙骧连连咳嗽,迷了眼睛。
许令臣也被吹得发髻微乱,连忙用袖子遮挡,那柄风雅的扇子险些脱手。
“呸呸!什么鬼天气!”许龙骧狼狈不堪,揉着眼睛骂骂咧咧。
许令臣皱紧眉头,望着天色,晴空依旧,哪有半点起风的迹象?
他心中闪过一丝疑虑,却也觉得浑身不适,这风吹得人骨头发寒。
他拉了拉兀自气恼的许龙骧:“大哥,此地风邪,咱们还是先回吧,跟一个傻子置什么气。”
许龙骧本就憋着火,此刻又被这怪风搅了兴致,自觉晦气,狠狠瞪了墙角的许云时一眼,啐了一口,终是不耐烦地一甩袖子,与许令臣骂咧着快步离去。
风,骤然停歇,仿佛从未出现过。
许云时缓缓直起身,抹去嘴角的涎水,眼神瞬间恢复了清明与深邃。
他望向两位兄长消失的方向,又抬头看了看寂静无风的庭院,眉头微蹙。
方才那阵风,绝非偶然。
风势不大,却精准地打断了他们的欺凌,更透着一股驱赶的意味,目标明确。
这许府深宅,竟还有人在暗中相助?
会是谁?那神秘的绯凰?
不太可能,她远在揽月轩,且动机不明。
是府中其他人?
父亲?母亲?更无可能。
许云时心念电转,一时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低下头,看着地上安然无恙的蚂蚁,眸光沉沉。
日头自东墙悄然爬上中天,又懒懒向西坠去,这一日的光阴,便在许云时看似漫无目的的步履间,悄然流淌殆尽。
他负手踱步于这许家府邸,说是闲逛,倒不如说是在用脚步重新丈量这片他生活了十数年却从未真正看清的牢笼。
昔日痴傻,眼中万物皆是模糊一团,朱漆大门与自家院墙的斑驳,在他看来并无甚分别。
高耸的马头墙,雕花的月洞门,曲折的回廊,幽深的夹道,于那时的他,不过是些无意义的阻隔与路径。
今日神智一朝清明,再行走其间,便觉处处不同。
他自那破落小院而出,青石板路冰凉沁骨,一路行去,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眼见兄长们院落的气派,仆从往来的恭谨,与自家那仅容旋马的方寸之地、老仆三两的寒酸景象,形成鲜明对照。
这高墙深院,朱楼画栋,气派是真气派,可那股子浸入骨髓的森严与冷漠,亦是真真切切。
他走走停停,时而抬头望望飞檐翘角上的镇宅瑞兽,时而低头看看脚下石板缝隙中倔强生长的青苔,眼神平静无波,心底却已将这府邸的脉络走向、明暗关窍,一一刻画清晰。
这许府,于他人或许是遮风避雨的安乐窝,于他许云时,却是一座需得步步为营、小心勘破的棋局。
今日这番闲庭信步,便是落子前的审慎观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