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许云时胸中自有沟壑,非是那见色忘魂、一头栽进温柔乡便不知今夕何夕的蠢物。

这具身子浑噩痴傻,他可不是。

电光石火间,先前绯凰的言语神态、举止间的微妙之处,与眼下这般近乎献祭的旖旎景象串联一处,一个念头如雪亮刀光劈开迷雾,陡然清晰。

自己这具未经人事的“童子身”,怕不正是此女此番大费周章、甚至不惜纡尊降贵、自荐枕席的关键所在!

她所图者,恐怕非是那风月旖旎,而是他这一身尚未轻泄的元阳!

想通此节,许云时心中那股被绝色舞姿勾起的邪火,竟似被一盆夹杂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瞬间熄了大半,只余下刺骨的寒意与后怕。

美人乡固然销魂蚀骨,可若因此丢了这或许能保命、甚至关乎将来大用的“本钱”,岂非是天底下最赔本的买卖?

大丈夫有所不为,今日便做一回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念及此,他竟是猛地一咬舌尖,强行扭过头去,不敢再多看那足以令天下九成九男子失魂落魄的活色生香,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抓起自己的衣物,也顾不得穿戴整齐与否,胡乱往身上套去。

动作之急,狼狈不堪,眼神里却多了几分先前未有的决绝与死里逃生般的惊悸。

绯凰静立原地,足尖依旧轻点,维持着那舞姿骤停的惊艳一瞬。

她看着那方才还色授魂与、双目圆瞪如痴如傻的男子,此刻却像是见了鬼魅一般,如避蛇蝎般手脚并用地穿着衣裳,恨不能立刻遁地而去。

饶是她绯凰心境修为早已磨砺得如古井不波,此刻那张清冷绝美的面容上,也终是控制不住地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随即转为荒谬,最终沉淀为一片冰封般的愠怒。

她平生头一遭,放下身段,以这般近乎屈就的姿态委身于一男子,甚至心底已默许了那桩或许能助她勘破修行瓶颈、却也意味着从此清白不再的大事,临到头来,竟换得对方如此避之不及、视若洪水猛兽般的落荒而逃?!

这世道,当真是变了天?

还是说,这看似痴傻的许家九公子,内里竟藏着这般不为人知的古怪乾坤?

她眸光骤然一凝,那双凤目中原本流转的魅惑波光尽数敛去,只剩下冰冷的审视与一丝极淡、却又无比清晰的杀意。

这杀意如蛛丝般悄然弥漫开来,缠绕在空气中,让周遭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自己纡尊降贵至此,这人不领情也就罢了,竟敢在她面前拂袖而去?

这叫她绯凰的脸面,往何处搁?

传扬出去,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许云时袍袖胡乱一拂,也顾不得仪态,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推开房门,踉跄而出。

步履看似慌乱,实则足下生风,恨不能一步便跨出这看似温柔乡、实则步步杀机的阁楼。

方才那惊心动魄的香艳与凶险交织,尚在胸中剧烈翻腾,后怕如潮水般汹涌而至,让他只想尽快远离这是非之地,离那喜怒无常、手段莫测的女煞星越远越好。

脚下楼梯“吱呀”作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一声紧似一声,不像是下楼,倒像是踏在通往幽冥的阶梯上,每一步都似有无形之手在背后推搡,又似有冰冷目光如刀锋般紧随,随时可能落下,催他魂归地府。

身后那扇门内,是深不可测的漩涡,此刻虽暂得脱身,但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如影随形,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行至一楼大厅,喧哗鼎沸扑面而来。

只见灯火阑珊处,一人锦衣华服,身形魁梧,面带桀骜,正是他那位嫡亲长兄,许家大公子许龙骧。

此人年方二十有三,素来眼高于顶,自诩风流,此刻正唾沫横飞,指着几个龟奴破口大骂,身边几个跟班帮闲亦是耀武扬威。

“岂有此理!我许龙骧哪点比不上那傻子?绯凰姑娘今日是昏了头不成?竟选他不选我?!”

声音洪亮,震得梁上尘土簌簌而落。

他显然是为自家那“傻九”竟能入得绯凰青眼而大动肝火,觉得这面子丢到了姥姥家,分明该是他许大公子独占鳌头才是。

许云时见状,暗自叹了口气。

这位长兄,勇则勇矣,却少了几分城府。

他如今这般逃出,若被兄长知晓内情,怕是更添麻烦。

当下收敛心神,脸上换作那副惯有的憨傻模样,低着头,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大…大哥……”

许龙骧正骂得起劲,闻声扭头,见是许云时,先是一愣,随即怒气更盛,一把揪住他衣领:

“你这傻子!怎么出来了?绯凰姑娘呢?莫不是嫌你蠢笨,把你赶出来了?!”

许云时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委屈与茫然,顺着杆子往上爬,讷讷道:“大…大哥,绯凰姑娘…她,她嫌我…嫌我……”

“嫌你什么?快说!”许龙骧不耐烦地晃了晃他。

“她…她在房里,说什么琴棋书画,还问我懂不懂什么平仄格律…我,我哪懂这些……”

许云时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然后…然后她就生气了,说我是木头疙瘩,就把我赶出来了……”

此言一出,许龙骧先前的怒火竟是瞬间消散了大半,转而化作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幸灾乐祸。

他松开手,拍了拍许云时的脸颊,哈哈大笑:

“我就说嘛!一个傻子,也配跟绯凰姑娘谈论风雅?哈哈哈,活该!琴棋书画?那等玩意儿,岂是你这榆木脑袋能懂的?被赶出来,正是你的本分!”

周围的跟班也跟着哄笑起来,看向许云时的眼神充满了戏谑。

许龙骧心情大好,先前那点不忿烟消云散,只觉得这傻弟弟果然还是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傻弟弟,自己输给他,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他大手一挥:“罢了罢了,算你这傻子还有点自知之明,没在里头丢人现眼太久。走,跟大哥回家!”

说罢,揽着许云时的肩膀,半拖半拽地往外走,临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冲着楼上雅间方向扬声道:

“绯凰姑娘,莫气恼!这傻子不懂风情,煞了风景,明晚,我许龙骧再来赔罪!”

夜风微凉,两人登上许府那辆装饰考究却略显张扬的楠木马车。

车轮辚辚,驶过青石长街,最终在一座巍峨府邸前停下。

朱漆大门,铜兽衔环,门前石狮威严肃穆,正是许家府邸。

气派是气派,只是这高墙深院,透着一股森严与冷漠。

许龙骧自顾自回了他的阔绰院落,许云时则默不作声,拐向府邸深处一角偏僻所在。

那是一处小小的跨院,比起其他几位兄姐的住处,显得寒酸许多。

院墙斑驳,几间厢房也略显陈旧。

伺候他的仆人只有两三个老实巴交的,衣食份例,也远不如其他公子小姐那般精细。

这便是“傻九”在许家的待遇,爹不疼娘不爱,如同府邸中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草。

推开房门,一股淡淡的霉味混杂着廉价熏香的气息。

房内陈设简单,一张硬板床,一张旧书桌,仅此而已。

许云时随手脱下外袍,往床上一躺,望着头顶那片灰扑扑的承尘,忍不住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开局……可真他娘的不是一般的糟糕啊。”

他低声自语,眼神里哪还有半分痴傻,只剩下穿越者独有的疲惫与一丝难以言说的苦涩。

这童子身保住了,可往后的路,怕是步步荆棘。

一夜无话,晨曦微露时,许云时用罢简单的早膳,略作梳洗,便有仆役前来传话,道是老爷夫人有请。

许云时心中了然,换上一副懵懂神色,步履略显迟缓地走向主宅正堂。

许家正堂宽敞气派,檀香袅袅,只是那份富丽堂皇中,总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堂上端坐两人,上首那位中年男子,面容威严,不怒自威,正是许家家主,许云时的父亲,许万威。

他目光沉凝,似有万千思虑,却吝于分给这个幺子半分。

旁边那位妇人,约莫四十许,云鬓高挽,凤钗生辉,保养得宜,眉宇间却带着几分刻薄与不易察觉的倨傲。

这便是许云时的嫡母,父亲的正妻张氏。

对于许云时这个早逝妾室所生的痴傻儿子,她素来是懒得多看一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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