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侧,则静坐着一位女子,罗裳楚楚,风姿绰约。
饶是许云时,亦被这阵仗惊得心头一跳。
电光石火间,无数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冲刷着这具躯壳原本的浑噩。
他记起了自己如今的身份。
许家九公子,年岁最末,是那位被兄长们视为痴傻、常引以为乐的许云时。
也被戏称傻九。
此番被那位素来瞧不起他的长兄带来这烟花之地,本意是看他出糗,未曾想,竟被这楼中声名最盛、素来只卖艺不卖身的头牌绯凰姑娘,亲自选中,引入了这内室之中。
说来可叹,此身原主,正是许云时前世身死,魂魄再世,却不知何故,灵智蒙昧,浑噩多年,遂有痴傻之名。
今日此番光景,如醍醐灌顶,竟将那沉寂已久的本心识海,猛地冲撞开来,教他骤然惊醒,重拾旧我。
身无寸缕,终究不雅。
许云时下意识便想寻衣蔽体,却被身旁女子轻轻按住。
那女子,正是绯凰。
她一双凤目静静看来,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公子可是,童子身?”
许云时一怔,翻检着脑海中属于自己的记忆。
虽出身许家这城中望族,却因痴傻之名,素来无人亲近,更遑论男女之事。
他点了点头。
绯凰那拒人千里的眉眼间,似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松动,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如此,甚好。那今夜,你我便共赴巫山云雨,如何?”
“什么?!”许云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脱口而出,“你不是……卖艺不卖身的么?还有,我的衣裳呢?!”
绯凰玉指轻抬,指向一旁叠放整齐的衣物,语调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衣裳是我为你褪下的。至于规矩……今夜,我想为你破例。怎么,许九公子,不愿意?”
言语间,绯凰眸光锐利了几分。
她察觉到了,眼前这许云时,与方才那个眼神涣散、举止痴傻的少年,判若两人。
此刻的他,眼神虽有惊慌,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言语应对,亦是有条有理。
这般变化,着实透着古怪。
“我……”
许云时语塞,随即一股荒谬感涌上心头,挣扎着便要起身,“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对,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总之,不行!”
他试图反抗,却骇然发现,那看似纤弱的女子,手腕稍一用力,竟如铁钳般将他牢牢按住,纹丝不动。
这力道,哪里是寻常青楼女子能有?
更不似那传闻中抚琴弄画的清倌人!
一股寒意自尾椎升起,许云时心中警铃大作,情急之下,竟扯开嗓子,用尽平生气力喊道:“救命啊——!!”
喊声穿破旖旎,在这华美房间内回荡。
绯凰按着身下奋力挣扎、面红耳赤高喊救命的男子,饶是她心境修为早已波澜不惊,此刻也不禁微微一怔,神情古怪。
这世间,男子被女子压在身下,凄声喊救命的……她平生,还是头一遭遇见。
这叫什么事?
空气中,仿佛有只无形的蝉,正不知趣地聒噪着整个夏夜的荒唐。
厢房之外,廊庑之间,隐约有守在左近的仆役听闻那一声穿云裂帛般的“救命”,却未有半分惊诧。
反是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更有那促狭的,已是低声窃笑,暗道这许家九公子瞧着痴傻,到了这紧要关头,倒是中气十足。
想来绯凰姑娘自有手段,无需旁人置喙。
此间风月,本就如此,喊得越是凄惨,有时反倒是越发销魂。
绯凰按着身下这兀自挣扎、面红耳赤呼号的男子,那张素来清冷如霜的绝美面容上,竟也难得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与古怪。
她行事自有章法,如此强按牛头饮水,确是有失格调,亦非所愿。
念及此,那如玉皓腕微微一松,竟是撤了力道,任由身下之人喘息。
身下一轻,许云时只觉大赦,长长吁了口气,几乎以为这位看似仙子实则女煞星的绯凰姑娘,终是回心转意,放他一条生路。
他挣扎着坐起身,警惕地望着对方,如同受惊的麋鹿。
然则,绯凰岂是那般轻易便会罢手之人?
她见强硬不成,反倒激起对方鱼死网破之心,心念微转。
既然硬的不行,那便来软的。
她缓缓直起身,一双凤目依旧清冽,却偏生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仿佛深潭映月,波光流转。
而后,在那灯火摇曳之下,她竟是素手微抬,足尖轻点,于这方寸之地,翩然起舞。
不见乐起,唯闻衣袂破空之声,轻柔却又带着某种难言的凛冽。
那身姿,时而如弱柳扶风,缠绵悱恻;时而又似惊鸿照影,矫夭游龙,隐隐有金戈铁马之气暗藏其间。
她指尖划过虚空,仿佛捻动无形琴弦,每一个眼神流转,每一次腰肢轻拧,都似有无声的魔力,勾魂摄魄。
并非寻常风尘女子的刻意卖弄,而是一种源自骨子里的骄傲与对自身魅力的全然掌控。
她就那般,在榻前起舞,青丝飞扬,衣袂飘飘,光影变幻间,勾勒出惊心动魄的韵律,眸光流转,似笑非笑地望向床上之人。
方才还喊打喊杀,恨不能插翅而逃的许云时,此刻却像被无形丝线牵扯了魂魄,直挺挺坐在榻上,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死死追随着那流转的身影,喉头滚动,竟是连呼吸都忘了。
哪里还记得喊救命?
只觉得心神俱被那舞姿摄去,三魂七魄仿佛都要离体而出,随之摇曳。
一股燥热自丹田轰然升腾,比方才被按住时更甚,烧得他眼前发花,耳畔嗡鸣。
他傻了,彻底傻了。
有时候,一声“救命”尚未喊完,眼前的杀机,便已化作另一番温柔乡、英雄冢,让人明知是劫,却甘愿赴死。
这……这简直比方才被按着更要命!
绯凰见他那副模样,心中冷哼一声,舞步却未停歇,反而愈发迫近。
足尖一点,翩然若仙,却又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骤然停在床榻边缘,离那许云时不过咫尺之遥。
香风袭来,带着她身上独特的冷冽气息。
她微微俯身,青丝垂落,几乎拂到许云时的脸颊,一双凤目近距离地看来,其中光芒锐利如剑,仿佛在问:
这般风情,这般手段,公子可能消受?
若是不屑,尽可穿衣自去,本姑娘绝不强留。
许云时方才那点因惊吓而生的清明,彻底被眼前这如妖似仙、亦正亦邪的女子搅得粉碎。
喉头滚动如擂鼓,心头那头小鹿已非乱撞,简直是在擂动战鼓,催他投降。
他想走,可那双腿沉重如灌铅,半分也挪动不得。
多看一眼,便多一分沉沦,仿佛饮下世间最烈的酒,明知穿肠,却舍不得那片刻的销魂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