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哒。"

八条青铜节肢叩击岩面的声音,像生锈的缝纫机在给大地锁边。驮蛛的腹腔早已被掏空,焊上去的方形车厢随着步伐摇晃。

一根短而粗的蜡烛黏在车厢顶端,蜡泪野蛮地往外蔓延,覆盖了车厢的四柱。烛火明灭不定,照亮了狭窄幽暗的隧道——纯白间,带着浑浊七彩的蜡岩。

山铜的子弹在车厢的地板上随着颠簸跳着踢踏舞,沾着的蜜蜡色液体正缓缓凝固。再往上,是一位坐在座椅上的女士垂落的小腿。

小腿的颜色白皙,弧线很漂亮。只盯着它,甚至显得有些暧昧的味道——如果不考虑那上面一个个渗着蜜蜡色液体的弹孔,以及深深嵌入其中的一支箭簇的话。

前世还是地球人的时候,薇洛莉亚对于“刮骨疗伤”到底有多勇猛并无实感;而到了今生真要挖开自己的肉,少女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种行为的含金量。

她连续深呼吸了好几下,才终于用手指抓紧小腿上嵌着的箭矢,用力往外一拔——

——箭头的倒刺让她的计划落了空。直到她蜜蜡色的血液顺着小腿蜿蜒而下,在地板沟壑中汇成一条微型运河,箭头才终于取出,倒刺上还钩着一小块她蜡质的血肉。

她纤白的手指痉挛般抽搐着,又如释重负地松了力道。铜色的箭尖从指尖脱落,在蓝色的长裙留下一个印痕,又顺着丝绸向地板滑去。少女立即鱼似的弹起身,在箭尖落地前敏捷地把它重新抓回手中——即使这一握给她的手留下了又一道伤口。

"哈啊......"

箭簇终于被按在颤抖的大腿上,裙摆在她手下融化,箭矢嵌入其中,确保了不会掉落。薇洛莉亚才终于敢仰头抵住冰冷的铜质车壁,任由汗水浸透蝴蝶骨,像从未呼吸过那样大口地喘息。

白金色发丝黏在后颈,像一束正在融化的秘银,汗珠滚过时折射出绸缎般的光泽。圆润如珍珠的耳郭从发丝间探出,而婴儿肥的弧度则让那张苍白的脸透出带着稚气的柔美。

纵然狼狈如此,她依然漂亮的像位公主——落难公主。

一阵喘息后,她终于重新睁开紧闭的眼睛。那沾着她血的箭簇被高举而起,被称作奠钟的小小钟表镶在箭头的正中,秒针于表盘内一下、一下地跳动,以无形的力场抗拒着薇洛莉亚的意志,抑制着她的术法。

“微型奠钟,大概值……130到175金盾,”箭头被少女收入腰间的囊袋,地板上的子弹一颗颗地紧随其后,“山铜子弹……还装着弹簧的,1到3金盾,弹壳是半金盾。”

“……再加上从铜妮左轮两把、威斯敏弹簧连弩两把,还有……”少女忽然嗤笑起来,“卡拉迪许先生,你派来的可不是催债人——那是一个个小小的金库呀。”

这么多钱……来上多少次才能还清她欠的债呢?

薇洛莉亚掀开被黏在颈后的发丝,白金发梢扫过复原如初的小腿,在蜜蜡色血渍上拖出一道银河似的轨迹。她抬脚碾碎地板上凝结的血痂,动作优雅得像在舞池踏出最后半个节拍。

“两千六百五十一次?” 她提起裙摆,对虚空行上一礼,“或许我可以求我的姑姑联系皇室那边开个薇洛莉娅狩猎年,全年无休,每天十次,这样就可以把钱还清了。”

自嘲的词句话音刚落,驮蛛车也停下了脚步——隧道走进了尽头,只有前方的蜡岩于半透明的纯白中渗出胭脂色的光。彩窗城的【穹顶】就在那一层蜡的后方,将本不存在于世的晚霞绯红,浇灌出一点到这狭窄的隧道中。

少女伸出手,意志向外蔓延,于是蜡岩消融。但那太慢、太费力了。因此她又把空气聚缩成液、液伸成线,线布成网,一个术阵应运而生;受术阵支撑的意志再次延展,蜡质将蜡质融化,再让它如热黄油般粘稠地流淌,一度漫到驮蛛车的车厢底端,留出一个两米深的隧道。

只有一长条扭曲的金属横在薇洛莉亚的路上,这是世上唯一一种烛人贵族的术法无能为力的物质。而命令驮蜘蛛将这最后的路障一脚踢开,彩窗城的幻景便撞进了她的瞳孔。

绯色穹顶间,晚霞燃烧。

但那不是真正的晚霞,那只是一个关于天空的梦,以及对【思乡症】的安慰剂。

这个世界太狭窄了,被下半部分的钟构,和上半部分的潮汐挤得满满当当,文明的只能在狭窄的夹缝中生存——要么是蜡质中较大的空腔,要么是钟构中预留的隧道。

这种地方当然是没有天空的——连这个世界的人类中,也有许多人认为自己梦到的穹顶只是一种谵妄,而给他们带来穹顶异能的仅仅只是疯狂。

或许能确信天空存在,也知道真正的天空究竟是何模样的,只有薇洛莉亚这名前世的地球人类,今生的烛人贵族。和大部分穿越者一样,她有好好地管住自己的嘴巴,没对哪怕最亲近的人吐露和前世记忆相关的半句话。

现在,这一秘密的保守者正轻推车厢前部的操纵杆,让嵌入驮蛛大脑的机械触动这可怜生物的神经,使它不得不忠诚地再次向前迈开脚步——在初窥大脑和意识之间的奥秘后,整个烛人文明再也没有浪费时间和精力去驯养非肉用的动物,和它们建立所谓的羁绊。

当驮蛛青铜足穿入绯红的穹顶,那恬静的晚霞骤然沸腾如嗅血的群鲨。滚烫的气流吹起少女发梢,驮蛛节肢因高温而痉挛,她却将操纵杆又推进半格。

“我是一名烛人,”

词句坠入烈焰,攀上车窗的热浪褪去獠牙。

“【夹缝】文明的一员”

第二声宣告碾碎热浪,暴烈的云层若涟漪般散去。

“并非没有神智的潮汐恶魔,也并非你的食粮。”

最后的宣告落下,漫天烈火已化作飘摇的丝绸,温顺地为车厢镀上一层胭脂光晕,让它分毫无损地穿过这无形的帷幕。

也因此,薇洛莉亚得以望见这座城市的全貌:

绯红天穹如火烈鸟的绒羽,宁静热烈,霞光如融化的蜂蜜在琉璃质地的穹顶上流淌,橘红与柠檬黄温暖地晕染者彼此。城市西侧堆砌着熔金般的云层,玫瑰金与琥珀色在气流中翻涌,恍若诸神打翻的珠宝匣。

在这片燃烧的温柔之下,纹理有致的砖石房屋像姜饼一般可爱,哥特式的拱顶与洛可可的雕花在落日的余晖中投下错落的阴影。彩窗鲜艳,其间阑珊灯火宛如星辰闪烁。黄铜管道在琉璃窗与蜡烛矮塔间蜿蜒穿行,有如遍布城市的枝蔓,偶有黑铁的齿轮如花般从屋檐探出。在城市的中心,一座万花筒般华丽的高塔刺破云霞,向这座城市展现它由二十万片马赛克玻璃拼嵌成的,永不下坠的落日。

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望着这座城市,薇洛莉亚又一次拿出了那封信。

信反复打开又折叠的触感让她想起地球的陈旧报纸,印在其上的纹章漆黑如夜,但又有着针尖般刺人的星芒。

穹顶刻印并不罕见,人类在商业和外交上的高度活跃、这种刻印的难以伪造,都使得这种虚幻美丽的小纹章可以出现在各种商业和政治场合。

关键是样式:

这样子的星空穹顶,薇洛莉亚是闻所未闻的,它对应的世系并未记录在玫瑰之盟公布的《穹顶名录》上。而它凝实生动的质感说明它的制作者代数极高,很可能是一名从【卵】中走出的原初人类——薇洛莉亚据此推测它的制作者很可能是一位近年才被从【卵】中带出来的原初人类。

当然,对方也有可能在更早前就从【卵】中走出,只是一直躲开世人的目光。

无论如何,刻印的制作者和人类的始祖同辈。

这种人,到底要找她做什么?找她这个破产了的、几乎一无所有的人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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