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种奇怪的黏合剂,也是种更奇怪的溶剂。

自零在那张临时手术台上,以一副全新的、完全非人的姿态苏醒过来,已经过去了三个星期零四天。

对于她的朋友阿尔文来说,这二十五天漫长得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提心吊胆和喋喋不休。

而对于零……

她话少的可怜,只是那双深邃的黑色瞳孔里,偶尔会掠过极其微弱的光芒。

不知是庆幸还是不幸,阿尔文的维修店成了零的“新生”训练场,也成了两人之间一种诡异新常态的发生地。

最初几天,零对这具身体的操控简直像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只不过这个婴儿拥有着能轻易捏碎合金管的可怕力量。

“左脚!对,先虚拟定位落点,然后调动腿部伺服电机……不不不,功率太大了!你想把我的地板踩穿吗?!”

阿尔文的声音总是在零的身后响起,他这几天更是直接把店关了,全心全意帮零适应新的身体。

当然,他没有对零说,这也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全。

“放松点,零!把它想象成……嗯……流水?不,那太玄了……哦!对!就想象成你以前走路的样子!虽然我也不知道你以前走路是什么样,你总是像鬼魂一样飘来飘去……”

零会停下动作,微微偏过头,那张精致得不像话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阿尔文。

这种沉默的注视往往让阿尔文的话语卡在喉咙里,让他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然后用更大的声音掩饰过去。

“咳咳,总之!控制!精细控制!这是关键!”

他总不能说,零用这具媲美电影明星的身体盯着他看时,无论说不说话,都像是个刚被收留的少女,只是这话少的态度,使得少女增添了几分“三无”属性。

最初的磕磕绊绊很快就消失了,零的学习能力——或者说,是她体内那颗承载着杀手本能与经验的大脑,与这具高性能机械躯体的同步速度快得惊人。

一周后,零已经能流畅地行走、奔跑、跳跃,力量控制也日渐娴熟。

这具身体配备了远超人类范畴的传感器。零能看到红外光谱,听到超声波和次声波,乃至感知到周围的电磁场波动。

这是过去身为杀手的她不曾具备的,零自然知道这些,但迄今为止,她还没对阿尔文口中的“夜莺计划”提出过任何意见。

有时,在阿尔文埋头于工作台时,零会突然毫无征兆地抬起头,望向墙壁的某个方向,或者地下。

起初阿尔文不明所以,直到他拿着探测器过去检查,才发现那里可能是一条老化的、即将短路的高压电缆,或者地下管道里有异常的震动频率。

“我的老天……”阿尔文放下探测器,震惊地看着零,“你怎么知道的?这都超出了我的探测器默认扫描范围了!你的传感器也太……太‘犯规’了把!”

“我的听觉被强化了。”零歪了歪头,像是在处理新的信息。

“嘿,零,”阿尔文忽然凑近,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笑容,压低声音说道,“既然你能看到这么多东西……那什么,隔壁街那个‘猫娘女仆咖啡馆’的女仆衣服下面……你能‘看’到不?”

“只是些仿真皮而已,”零认真地回答,“就像我一样。”

“额……其实我只是开玩笑!开玩笑的!原则上,我是个有职业道德的技术专家!……大概。”

改造完成的第一个月刚刚过去,零并没有收到来自那群“人”的威胁,自从那天以后,他们就再没尝试找过她,或者说,她不知道他们是否有在暗中调查自己。

如果按照关系网排查,不难查出她有一个叫做“阿尔文”的朋友,也不难查出,这位朋友在零失踪的一个月里都在闭店歇业。

这天是她生活在阿尔文店里的三十八天,阿尔文为了修复一个客户紧急送来的、被家里小孩当成足球踢爆的家政机器人,急得焦头烂额。

他需要一个型号老旧的“T-8型扭矩扳手”,而他记得自己明明有一个,但工作间实在太乱了,阿尔文翻箱倒柜,把能扔的东西都扔了一地,还是没有找到。

“扳手呢?我的宝贝T-8呢?上次用完我明明记得就放在……该死!绝对是被哪个零件压住了!还是滚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零这一个月以来跟着阿尔文学了不少关于维修和机器人的知识,但她还是无法理解阿尔文为何总是如此。

“零!你看到我的T-8扳手了吗?就是那个,红色的手柄,前面有点弯……”

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零件堆里打转,零没有忽视他的请求,随意抬起手,指向工作台最下方一个几乎被废弃线路板完全覆盖的抽屉。

阿尔文愣了一下,拉开那个布满灰尘的抽屉,那把红色的T-8扭矩扳手正静静地躺在里面,旁边还有半包零吃了一半的合成牛肉干。

“哈!我就知道!你这家伙……眼睛还是那么尖!谢了,哥们儿……哦不,现在该叫……妹……呃……总之,谢了!”

零的瞳孔里有微光一闪而过,她收回了手,继续进行着她的校准程序,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严格来说,机器人是没有性别的,这点零无法否认,但阿尔文的这台机器——零现在的躯体,不管是从哪个角度,都同“少女”二字联系紧密,只需浅浅打扮,便可比红灯区的妩媚女孩们更加妖娆,只需稍稍训练,大概也会比穿戴公司义体的女白领们更有精英风范。

日子就在这种阿尔文喋喋不休的指导、抱怨、尝试性地聊天和零沉默的适应、学习、偶尔展现惊人能力的循环中一天天过去。

不知是出于来自内心的本能还是习惯,在90%掌握身体机能后,零又开始尝试一些过去作为杀手时的技巧——潜行、攀爬、高速闪避。

她的动作还和之前一样,高效利落,这具美丽躯壳里,住着的依旧是那个站在黑暗顶端的杀手灵魂。

这天傍晚,阿尔文调试完最后一个客户的订单,伸了个懒腰,习惯性地开始了他的每日总结式唠叨。

“好嘞!今天的工作结束!零,你的平衡性校准已经达到98.7%,相当不错了!力量输出稳定性也提高了……哦对了,上次你说……呃,你没说,是我猜的,你好像对那个能量脉冲武器模块不太适应?我调整了一下它的预充能模式,应该会更顺手一点……明天我们可以试试……”

他一边说着,一边收拾着工具。零站在窗边,透过布满污渍和雨痕的玻璃,望着外面新翠城迷离的灯火。

雨还在下,就像那天晚上一样,城市的光影在她那光滑的皮肤上流转,让她看起来像一个迷失在人间的、来自未来的精灵。

“说起来,零……”阿尔文的声音低了一些,带着一丝试探,“你……感觉怎么样?我是说……这个身体……还习惯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或者……想起什么?”

零缓缓转过身,面向阿尔文。她的黑色瞳孔映照着工作间昏暗的灯光,深不见底。

她并非完全像机器一样生活,这些天里,她也有过思考,关于那天晚上的思考。

当初追杀她的东西可以知道她的名字,就难保不会在未来某天侵入阿尔文的店,因此,先手出击应排在优先项。

她微微抬起右手,伸出食指,指向墙壁上挂着的一副电子地图。

地图上,新翠城的结构复杂如迷宫,零的指尖点在地图上位于城市边缘、以混乱和无法无天著称的“旧工业区”。

“旧工业区?你想去那里?为什么?那里很危险,而且……”

零无法百分百确定应从那里查起,但经过脱离自主意识的联网计算分析,从那里获得线索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其他地方。

阿尔文看着她,又看了看地图上那个龙蛇混杂的区域,叹了口气,原本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抓了抓头发,挤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

“好吧,好吧……旧工业区……我知道了。你想去看看?还是……有什么事要做?”

他顿了顿,见零依旧沉默,只好自顾自地接下去,“行!你想去,咱们就去!不过……得准备一下,那里可不是闹着玩的!让我想想,需要带上干扰器、备用能源、还有我的‘小蜜蜂’侦察机……哦对了,你的武器模块也得再检查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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