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威尔马奇爵士发现了人眼的生理盲点。
盲点看起来并不是一处黑斑,那一小块缺失的图像被很完美地补足了,就像它根本不存在一样,难以被察觉——直到有一天,我们发现了它。
对人类来说,也许艾奇罗德海域遗迹中的某个区域也是如此,当地的矮人称这里为“巴托阔拉阁”,这个词有两种解释,一个是“像云一样飘在空中”,另一个是“忘却一切忧郁”——以此作为借鉴,我给这里重新起了个名字,就叫做“忘忧地-齐空岛”。
后来想想,这里的确是我的忘忧之地,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我的睡眠好多了,头也不再痛了,友好的矮人送给我一件礼物,带着它便能够驱赶那些凶猛的野兽,也因此,我才能拖着一副凡人的身躯去往更高处的岛屿上观察。
齐空岛上的一切都与羽地截然不同:不同的动物和植物,不同的地貌和生态,不同的语言和族群……实在太多了,以至于让初来乍到的我不知该如何展开,所以我干脆扔下了纸笔,先去试着融入到这里的自然环境之中。
“巴托阔拉阁”这个名字太过泛泛,它包括了这里所有的岛屿,如此含糊其词的称呼,显然无法满足我的写作需求,因而我又给这些小岛单独地起了名字,再以高度为界将它们划分成了底岛、间岛、顶岛三个区域。
在一位矮人朋友的帮助下,我在间岛区域的一座岛上盖起了坚固的石头房子,那时候我也不曾想到,在四十年之后的今天,我还能在同一间屋子里的书桌上写下这段文字。
这里的视线绝佳,环境安逸。在我的小院子里,只要抬起头便能看到那些如乌云般漂泊的飞岛,一切清清楚楚,因而我可以照此来画一张图,规划每次探险的目标;而在相反的一面,又能俯瞰底岛的全部风景,看白云如绵羊一般在我脚下散步,看月光下如雪一般白茫茫的海面,这便是我见过的最壮丽的自然景象。
我所在的岛位于间岛与顶岛的交界处,高度与一些云层齐平,这座岛又长又阔,地势也很平坦,有水源,有草地,在十几年前,我还在这里养过一群山羊,但后来它们都跑得差不多了。如果要从下面去往顶岛,就必然要路过这里,这里虽大,但若以整片岛屿的尺度来看,却像是一条孤独的小径,所以我给这座岛起名为深渚云径……反正我自己是觉得这名字很贴切。
原本我想将那些笔记整理一番,写一本书来分享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但考虑到最近几年的身体状况,我只能委托瓦克拉尔马船长将那几大捆连写带画的手稿带回极刻森去,交给我在帝国学院任教的老弟弟——当水手们将这些稿件搬进船舱时,我感觉自己的心空落落的,仿佛自己的灵魂已经随着这些书稿远渡重洋,回到了故乡,而恍惚之间,时间又好似回到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青年做出了他一生之中最重要的决定:买一张去多弗伦戈港的船票,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而这一切命运的转折,究其原因,却只是为了逃避一场情感上的挫败。想起那时的失魂落魄,如今的场面又何其相似,其中的差别或许只在于失去的事物不同,这值得吗?我不知道,但在各自的情境下,它们却何其重要。
我并不指望这些手稿会有面对公众的那一天,只是希望当我进入坟墓的时候,不会因此感到后悔。时间会带走一切,只留下孤独,而当你为此伤感之时,它又在不知不觉间将这孤独也一并带走了,所以,朋友们,一切都可以习以为常。
…………
的确,盲点不容易被发现,但总有揭开伪装的那一刻,人们寻到了它,于是便在后续的探索与理解中更接近起源的真相了。
五年前,我的矮人朋友们向我告别,说要离开这里——因为克利金人来了,那些人看到了齐空岛的巨大潜力,决定在此地开发矿区。现代人的活动范围正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向外扩张,压缩着原始部落人和旧纪元遗族的生存空间,对此我并不想发表什么看法,毕竟我也属于他们,可另一方面,这种扩张也不仅仅影响着部落与遗族,也同样影响着我们自己,工厂夜以继日地量产着现代人的生活……无法选择,无法感受,世界被名为工业与贸易的搅拌机所摇匀,变成一团稳固却毫无特色的均质,因而旅行也不再有意义。也许在未来,矮人与精灵都将随着田园牧歌一同远去,而我们的孩子则会认为,那些关于世界边缘的纪实文本只不过是一些缺乏理性与事实根据的浪漫传说罢了。
没了这些差异,我们又如何能在旅行途中认识自己呢?
我仍忘不了那天,当我从帐篷里钻出来,迎接第一个自齐空岛上度过的清晨时,风是多么的清爽,阳光是如何的温和,我感到疲惫尽消,心情放松,就如一个蜕去镣铐的犯人在面对一方不再有人的世界一样,没有约束,没有教条,没有形制,所以一切都充满希望。
(卡特拉兹·加利诺——《三十九块梦的碎片》再版序言)
艾奇罗德海域的风总是这样的温暖,温和,下午的阳光落在山村的石壁上,反射着明亮而鲜艳的橙黄色。
“我们是受了您邻居的委托来的,她说很担心您的身体。”在那间石屋的院门口,伊芙对多格莎女士说道。她手里攥着布道者铜币。
意外的神情在老太太的脸上一闪而过,但她仍不打算说话。
“您……应该能听懂我说的话吧?”伊芙不确信,硬币是否每次都能发挥出效果。
“丫头,你从哪里来?”终于,这位多格莎女士开口了。
“我是从——”说到一半,伊芙灵机一动,“是从清水堡来的。”
老太太眯着眼睛,脸色也变得难看了不少,显然是不太高兴,她对伊芙的话提出了质疑:“我记得那里可只收魔女。”
对此,伊芙并不急着辩解,只是从储物器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小方盒,让其中的微型奥兰漂浮在自己身边。
在看到这些风露威晶体时,除了雨切之外,众人眼中的惊讶神色一览无余。
而老太太又再次沉默了。
“您……也是魔女吗?”伊芙问她,“外面的那些异族是您杀掉的?”
“什么魔女,我就是个老巫婆而已。”多格莎女士说。
“这里似乎不太安全,您真不打算离开?”伊芙一边说,一边收起奥兰。
“我没必要离开这里。”多格莎女士说,“有问题我自己会解决。”
“但……”
“而且我也经不起这路上的折腾。”多格莎女士对着下山的路扬了扬下巴,“就这样吧,如果你们只是为这件事来的,那现在就可以回了,好意领了,我谢谢你们。”
伊芙摸了摸下巴,觉得这件事没法再劝了。她感觉到老太太的语气并不友善,怕是自己再多说一个字,对方都要皱起眉头。
“她怎么说,还是不愿意走?”在这一老一少的对话中,卢戚只能听懂伊芙的话,却听不懂多格莎女士的话。
伊芙耸了耸肩,“我劝不动她,她觉得下山太折腾了,这说得也有道理。”
“那好吧,但是有些事我还想问问多格莎女士,您能帮我翻译给她听吗?”卢戚说。
“当然。”伊芙将布道者铜币缠在了腕上。
卢戚问了多格莎女士关于门口处的那两颗“猪头”的来历,但奇怪的是,多格莎女士只是皱着眉,并没有回答他。
伊芙这才意识到,这老太太或许是真听不懂克利金语的。
于是她又向多格莎女士重复了一遍卢戚的话:“我的朋友是想问问您,这些异族是从哪来的,又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是在怀疑前方阵线的防守出了纰漏。”
“差不多是在十多天前,我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从哪来的,只知道它们出现在了我的院子里,对付野兽就该这样,把它们的脑袋割下来挂在门口,其余的看到了也就不敢来了。”说这话时,多格莎女士的语气是轻描淡写的,而脸上却带着蔑视般的嫌恶,她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继续说道,“剩下的那部分被我扔去后院的肥堆里了……你们还打算要么?”
“不用了,谢谢。”伊芙连忙摇头。她将这些话向卢戚复述了一遍,于是卢戚又问,“多格莎女士,您碰到的这两只‘野兽’大概有多高,身上穿着什么,又带了什么武器?”
卢戚已经很努力地规范自己的发音了,但老太太似乎还是听不懂,于是伊芙又将这些话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用的同样是克利金语,在不知情者看来,这场面实在是有些诡异。
“没我高,确实带着武器……像铲子什么的,你们可以自己来看看。”多格莎女士说完,便顺着墙角向后院走去。伊芙见状也追了上去,扶住了老太太的胳膊,而众人紧随其后。
在后院屋棚的一个角落,伊芙看到,那两具无头的侏儒尸身此时被浸在肮脏的堆肥桶里,已经腐烂得差不多了,在这样的季节里,这样的堆肥方式不仅招来了大量的蚊蝇和蛆虫,那浓烈的气味也着实难当。由于尸体上沾满了粪便、枯叶和草木灰,老太太又拿来了一根棍子,在堆肥桶里随手翻腾了几下。
这位多格莎女士想必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伊芙心道。她被那味道呛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而站在她身后的桑琪丽更是直接呕吐了起来——不单是被熏得,也是被吓得,那些侏儒的身体太像人类了,被多格莎女士翻出来的这具尸体,肚皮处早就烂掉了,胸腔处也空了大半,灰色的肋骨上挂着一些腐烂的布条与腐肉,米粒大小的蛆虫密密麻麻地粘在上面,它们随着烂泥般的碎肉啪嗒啪嗒地掉进桶里……恶心的声音。
雨切从后面拉了伊芙一把,她这才终于从这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少女喘了口气,自言自语似的地说道,“真可惜,没把戈贡叫过来看看。”
在观察过尸体之后,老太太又带他们去看异族用的武器,所谓的武器就是一根圆木棍上绑着的一种像铁铲又像斧头的金属片,老太太把它和自己那堆农具放在了一起,还说这东西犁地挺顺手的,所以不准他们拿走。
“那另一把呢?”伊芙又向她转达了卢戚的疑问。
“另一把?那不就是吗?”多格莎女士指着刚才那根用来搅拌肥料的棍子,回答得理所当然。
“这……她都能用上,那也挺好。”卢戚实在是佩服这位老太太。
卢戚和雨切一同观察着这根搅拌用的棍子,很快便从讨论中得出了结论:这是一张下了弦的木弓,但这张弓已经被老太太截成两段了,且另一段不知去向。
至此,卢戚也没有更多的问题要问了,而且时间也不早了,所以他们就打算告辞离开。
“您在这里还有什么需要的吗?我们可以改天再来一趟。”在临走前,伊芙又对多格莎女士说。事实上,她十分好奇老太太以前究竟有着怎样的身份,但考虑到对方的态度,却也不敢过问。
“什么都不缺,我在这里好着呢。”老太太说,“你们看我腿脚不利索,但这是老病,不是我身体不行,明白吗?”
“哦……所以,您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呢?”伊芙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住这里还能住哪呢?我喜欢这里,丫头。”老太太说,“而且,其实我会说克利金语,我只是不喜欢和一群外人说话而已。”
“抱歉,是我们打扰到您了。”伊芙觉得,老太太的话还是有些让人伤心的。
“但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我才愿意和你说。”而这句话倒是让她的心情好一些了。
下午四点左右,多格莎女士决定回屋歇息了,众人也离开了这座山村。
“拿尸体来沤肥……这种情况正常吗?”在半路上,卢戚不禁问道。
“你老家不也是在乡下吗?这事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才对。”伊芙说。
“就因为我从来没遇到过,所以才想着问问您的。”
“我也没见过,大概不算正常吧。”伊芙说,“如果是杀一头野猪,那还能用来吃,但这老太太是杀了两个异族的侏儒……这又能拿来干什么呢,总不能也切着吃了吧?不过这种做法也太过物尽其用了,换作是我的话,大概会把它们扔到山崖底下。”
“好像是这个道理。”卢戚点了点头,“长官,其实还有另一件事,我也搞不明白……”
“说说看。”
“为什么老太太听不懂我说的话呢,我的口音也没那么重吧?”
“你口音不重,的确是她的问题——我猜,多格莎女士大概和桑琪丽一样,不太敢和生人说话。”
对此,卢戚显然不信,“您可真会开玩笑,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