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柜的压缩机一直在嗡嗡作响,颜冬忽然屈指敲了敲冷柜玻璃,腕间的雪松香惊散了萦绕在赵青禾睫毛上的水雾:“学姐,这玩意儿能试吃吗?我姐们怀疑这是虹鳟。”他刻意加重了“姐们”二字的发音,卫衣帽绳的银扣随着动作轻晃,折射出冷柜蓝光里我始终紧绷的面容。
“可,可以,我切一块你尝尝。”
赵青禾握着料理刀动作熟练地切了一小块鱼肉盛进试吃碟,之后插上牙签递给了颜冬。
颜冬倒是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捧着三文鱼就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林同学……”赵青禾的工牌在冷气中轻微晃动,“那天之后,我其实……”脸色难看的她用力地握紧手中的料理刀,最后轻轻地放下,却终究还是和那天在地铁口分开时一样,什么话都没有说。
我也同样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些足够应付生活中遇到的所有琐事的职业技巧此刻竟发挥不出半点作用。
颜冬确实说得很对,我从来就没有过知心的朋友,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和别人敞开心扉聊天。
“确实是虹鳟,倍儿难吃还冻得我腮帮子发凉,冷死了。”放下试吃碟的颜冬吐槽了一句,随后走到我的面前伸手扯住我的围巾。
“别多事。”抬手按住围巾警告了他一句,可颜冬却并没有理会我的抵触情绪,而是用力一把扯走了围巾围在了他的身上。
毛线织物剥离脖颈的瞬间,咽喉未愈的掐痕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冷气中,赵青禾的目光黯淡了下去,苍白的嘴唇也微微发起了抖。
“去吃点热的东西吧,暖和点。”说话间,颜冬已经将我的围巾胡乱地缠在了自己的颈间。
“学姐,一块吃两口关东煮应该不妨碍你工作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推着购物车往试吃区走,金属的车轮在地板上碾出细碎的咯吱声。
赵青禾愣了一下,旋即点了点头跟着我们一块去了。试吃台的阿姨瞥了一眼穿着工作制服的班长便没有再搭理我们,只是自顾自地往纸杯里分装着关东煮,昆布汤冒出的蒸汽模糊了赵青禾有些泛红的眼尾。
“夏夏……”赵青禾忽然将温热的纸杯塞进我手心,萝卜与竹轮的热度仿佛要穿透薄薄的纸壁一般。
“对不起。”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指时,指尖还依稀带着冷柜的寒气,就像那天在离别的地铁口时如出一辙的冰冷与无助。只是,这次的她并没有选择逃避,而是轻声地说出了藏在这件事背后的往事:“我一直很害怕被父母知道那件事。从小到大他们就一直教育我,遇到事情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温热的纸杯在她掌心微微有些变形,汤汁沿着指缝滴落在被拿来当餐纸的“特价三文鱼”广告单上,稍稍洇湿了油墨印刷的鱼鳃:“初中的时候,我的书包被人扔进水池,他们也只是说肯定是我先招惹了别人,不然为什么其他人就欺负我。”
来到旁边无人的米面区,班长和我一块坐在了没拆封的可乐箱子上,她脸上的表情在氤氲蒸汽中有些模糊,眉眼中更是透着让我心头一紧的无奈。
“所以就算说出去,他们也只会指责我脏。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钱学长明明是我最好的朋友,明明以前说过会保护我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将脸深埋进了膝盖里。
“所以,那天我才会对夏夏你说出那种伤人的话。”她哽咽的声音闷在布料里,“明明你也被他掐得说不出话。我真的很对不起,对不起……”
指尖轻轻地摩挲着咽喉处幻痛的位置,那里本该有喉结,可如今只剩下了细腻光滑的肌肤,这种失调的就像此刻的场景一样荒谬。
裹着我身上劣质围巾的颜冬正站在旁边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戳着大米,而我的头发上则是绑缚着他的茉莉头绳。
“这件事不能全怪你。”思索了一下我这才慢慢道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只能说我有点太刻板了,说话做事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其实当时的我最正确的做法应该是……”
“林玧夏,说你丫费劲你还不信。”颜冬直截了当地打断了我斟酌犹豫的发言,嘴里更是溢出了一声冷笑,“你后来电话里说再来一遍也要上去帮忙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像现在这样墨迹?”
“少爷,这里没你的事,如果……”话未尽,肩膀处忽然传来了重量,赵青禾轻轻抵在我肩头的发丝传来了淡淡的馨香,“夏夏,真的……谢谢。”女生脸颊滑落的泪水落进关东煮纸杯,在昆布汤表面激起细小的涟漪。
确实就像颜冬说的那样,有些话没必要太过照本宣科。
垂下眼眸感受着旁边人渐渐稳定下来的呼吸,我也跟着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一旁的颜冬却突然挤进我们中间,抓起两串试吃的照烧鸡肉就往自己嘴里塞,饿死鬼投胎的吃法让酱汁顺着竹签随意滴落在那双等下又得我来刷的球鞋上。
“道完歉就赶紧回去打工,”他对着海鲜区抬了抬下巴,“你们主管在瞪人了。”
……
离开超市回去的路上,我的手里一直摩挲着离别时班长赵青禾特意从自己头上取下来的一枚草莓发卡。
她说这是对朋友一点微不足道的谢礼,还说明天想邀请我一块去图书馆学习。
“少爷,谢谢。”
我望着挡风玻璃前不断延伸的柏油路,往上扯了扯沾染着他身上雪松味的围巾,后视镜里映出颜冬握着方向盘的骨节分明的手。
我这才注意到他今天反常地套了件米白高领毛衣,倒显得比平日穿卫衣时多了几分人模人样。
“别说漂亮话,落实到行动上。”
“嗯,少爷想要我怎么感谢你?”
话音未落,他突然猛踩油门,车身突然如离弦之箭般蹿出,惯性也让我后背重重撞在真皮座椅上。后视镜映出的那张脸上忽然露出了习惯性的讥诮笑容:“需要你救一下咱家的猫。”
不明所以地下意识攥紧安全带,我看向他的目光中不免生出了几分狐疑:“猫?毛毛怎么了?”
“它现在没怎么,等下可能就要嘎了。”车辆随着他没头没尾的怪话驶进地库,汽车刹停时轮胎与地面摩擦出一阵刺耳的声响,“只有你能救它。”
“可以是可以,需要我怎么做?”
困惑地看向了他,实在不懂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一直到回到颜冬家看到博古架旁的那一幕,我的眼皮才不受控制地用力跳了一下。
博古架旁的地板上躺着颜叔叔收藏的宋代茶盏早已支离破碎的尸体,要说这东西是毛毛碰掉摔碎的,恐怕打死我都不会信。
“少爷,你说这是毛毛干的?”蹲下身捡起一片温润的碎瓷片,看着锋利的瓷片边缘,太阳穴突突跳动的我实在忍不住朝着旁边那个装无辜的大少爷发出了一声冷笑,“颜叔叔特制的防猫玻璃柜门,看来防不住少爷临时起意的雅兴。”
“可别污蔑我啊。我也刚回来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毛毛的性命现在就捏在你手里了。”
厚脸皮的颜冬就这么脸不红心不跳地把罪责推到了猫的头上,已然无话可说的我只好冷冷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少爷想让我怎么跟颜叔叔交代?”
“你去跟我爹卖个乖。”雪松香随着他的动作突然凑近,我甚至能看清他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扇形阴影,“就说毛毛最近发情期躁动,你作为临时监护人甘愿承担全部责任。模范主仆间就该同舟共济不是?”
“呵,少爷您倒是摘得干净,你觉得颜叔叔傻么?”
“所以只能靠我亲爱的小女仆你了,反正我爹也不会对你怎么样。咱们可是要相亲相爱二十年的亲密主仆啊,你忍心看我落难吗?”
颜冬丑陋的嘴脸实在是让人有种忍不住往面门来上一拳的冲动。
果然我一来就硬拉我出门肯定没安好心,目的就是模糊这件事的发生时间。另外,以他的本事查到青禾在哪里兼职并不是一件难事,所以才会特地绕远跑去那家超市。
颜冬做这么多事的唯一目的就只是为了推卸责任罢了。
对于这种嚣张跋扈又没有半点责任感的货色,跟他有任何瓜葛简直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好,就当是还刚刚超市的人情,我可以替你背锅。”将碎裂的瓷片一股脑扔进垃圾桶,瓷片碰撞的哗啦声惊醒了蜷在地毯上睡觉的虎斑猫猫,毛毛喵喵叫地就往博古架这边踱来,“但是麻烦少爷你收回那句‘我连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的话。”
颜冬正用鞋尖逗弄炸毛的猫崽,闻言抬头时露出虎牙尖:“怎么?我说错了?”
“当然错了。”冷漠地凝视着他那张看着就想来上一巴掌的脸,我抬起廉价帆布轻轻鞋踢了踢脚边的碎渣,轻轻扯动着嘴角,“因为我面前正好站着一个可以说那些话的无耻惯犯。”
颜冬忽然低笑出声,胸腔震颤的共鸣在空旷的客厅荡出回音。落地窗外的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在鼻梁投下分明的明暗交界线:“林玧夏,我就说咱俩是模范主仆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