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鸟巢般繁杂的植被洗去了白日的囤热,还有白日的光阴,虽然没太晚,但星河的幽芒泄不进青藤编排的网,翡翠之森内的世界,夜色已渐浓了。碧欧媞丝领着步履蹒跚的温迪戈,走向林深处的恩典泉,可见夜光虫一闪一闪地傍饰,似针线萦绕逝者们虚幻的身躯,连缀成为送行最后的体面的丧衣。

形影不离的二人,克劳和爱希悄悄跟在队伍后面,时刻留意小径旁侧,开展着采集珍稀的炼制原料的工作,手在大团交织的夜光虫群中撩过,给人的感觉就好比沉入了海洋,而四面八方均漂流着这些浮游小生命,迎接着来者静寂的死亡。

玛吉修扭头瞥了一眼,无论是面对温迪戈,还是在树下倚靠的奥托,她隐瞒的歉疚都在睫毛的丝丝跳动中蓦地显露,藏不住一点,于是皱紧眉头继续蠕动着攀爬树干,以免于分神揣测同伴们对争吵的态度,仿佛要甩掉她甩不掉的包袱。

“难道错的人真的是我么?可是……”她骨子里是爱逞一时之快、强硬怄气的人,尤其能为了与皇室决裂而无所不用其极,然而,若打算给队友道歉,她第一时间所寻思的办法也只有皇族礼仪:

“真讨厌!”

冗杂的礼仪就像胎记般醒目,如果说其他伤痕不过是残留于体表,那么这胎记便深入脊髓了,在葛朗家的女儿身上无法消去。

她嘴上叼着租借出来的花灯的茎,作为照明器具辅助摘取树莓,填填肚子。那玻璃胶似的天然荧光液蒙上慵懒的稻黄,把灯花细长垂穗状的蕊牢牢锁在里面,好像一堆收纳于喇叭筒中的蜂蜜凝成的糖杖——一旦气温下降,它们就会分泌出这样的防冻层——精灵族,夜的居民不常使用灯花,是应玛吉修请求交给她的。

手腕被粗糙的树皮硌得生疼,甚至紫罗兰般柔美的长发也绕进枝叶间的缝隙,偶尔被拉扯,纠缠成结,玛吉修倒闭口不语,只觉得自己又任性了一回,高举起的指尖在即将触到果实的时候,貌似无缘由地犹豫了。

戴比迪乌斯·费德曼并膝蜷在一片矮灌边,单露出两颗眼睛凝望,木讷地噬入玛吉修浸着光晕环抱上树的身影,随便她在眼帘里挪移、停顿,把自己这娇蛮的恶魔比得自惭形愧……一声欠身坐下的闷响,混着铠甲摩擦音扰乱了席卷她思路的脑内风暴。

她瞄向左侧,努力摆出一副笑颜,却是畏畏缩缩没入了两膝间,不敢光明正大地直视,在那座红黑主色调的“土丘”面前生怯,“伽洛尔?”

“你还在烦恼吗?”等不及费德曼倾诉心里的苦闷,伽洛尔将保管的那顶牧师方帽戴到她头上,用他粗实的手指刮除了一抹污尘,动作尽量收敛了钝重,隐隐带着不似矮人族的细腻。

戴比迪乌斯仰高了脑袋,感受松软舒适的帽沿微微压弯耳廓,五味杂陈,“明明你平时不健谈啊……伽洛尔,为什么特地来找我聊天?”

“因为你也不跟平时那样——跟平时那样活泼、有脾气了。”伽洛尔直言道,他的喉结焦虑地来回滑动,看起来就像一颗梗塞在脖子里的果核,“所以我不得不为了你逼自己一把。”某种干渴的错觉炙烤了舌根,迫使他吞下口水润了润,也唯有在这短暂的眨眼之间,他才发觉自己长久的沉默是如何妨碍情感的传递的。他必须设身处地,对心怀愧意的魔族说出口。

戴比迪乌斯狠咬牙关,又闭了眼,深呼吸,漂亮的脸蛋顷刻作苦瓜状,如同正在等待着轰然坠落的废墟将自身埋葬,别的念想全部置之度外了,“都怪我连累了大家……万一他们追上来,那就……就……”下唇被咬破,滋冒的甜腥的血只得由自己舔食,戴比迪乌斯说不下去,搂紧膝关节的双手几不可察地耸动着,她不明白,自己存世的确定感因何以同伴的安危为代价,奥托队长又因何收留了自己,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哪怕没有原因,她也姑且算是知道真相了,不必再头脑昏胀、思考此类无稽的问题,而是待在团队这艘小舟上无忧无虑。

瞧着她颓废的模样,伽洛尔脑海内极速掠过一丝鸠拙的灵光:“都怪你?怪你从雇佣兵眼皮底下救了玛吉修?怪你让奥托队长见到了他牵肠挂肚的公主?”

“行了行了,好好的恶魔一族这么矫情干嘛?”厄芙妮漫步过来,故意假装对戴比迪乌斯满不在乎,单手叉腰,另一边五指还玩转着箭矢,时而屈起中指轻勾,时而交替击震食指与无名指,时而借掌心反弹箭身,三角形箭头的色泽便丝滑如龙蛇游走,在黑暗中一回回拖延出了彗尾残弧,飞绽开嵌套的光轮,映亮她大气不喘固着的下颌线……实在太刻意了。

伽洛尔立马借题发挥,伸手搭上恶魔族少女的肩窝,他听说,这个动作似乎能安抚迷茫的灵魂,令他们忆起——归家的路途通往此处,“看,连最严苛的厄芙妮也没有责备你吧?那个懒得察言观色的你才更像你,我们的戴比迪乌斯·费德曼,团队中的活宝非你莫属。”

“你的魅力是任何人都不可替代的。”

以往的生活经验完全派不上多大用场,戴比迪乌斯的眼眸泛出了光点,恍若黑压压聚拢于她上空的浓霾溃散了,晴朗遂从被廓清的天空之洞灼现。而她,只能被锚定至原位,于迷惘间,勉强窥视着光明成束,刺穿纷纷的霖雨,挥洒至举目所及的一切废墟,并探照废墟中掩埋的自己,反射作眼眸浮泛的光斑。

“伽洛尔,你今天是专门报复性挥霍之前攒下的话吗?比我法术辞典里的咒语都要啰嗦……”费德曼拍开伽洛尔的手,赶忙躺倒了翻过身去,脸朝向背对着那两人的地方,忍耐住狂喜,泪水涟涟地含哭腔嗔怪道:“而且肉麻到我想死!”

“包括某个贪财的精灵大小姐,我招你惹你了?论矫情的话,你在我们小队里不是稳夺头筹?”哭笑不得的戴比,用嘶哑的嗓音不停挑刺,她插向鬓边的眼外眦同样如泉汩汩地涌泪,以至于入坑积成了一汪浆池,一汪由戴比迪乌斯的过去与泥土融汇的浆池,散发出清畅的芬芳。

厄芙妮和伽洛尔低声欢笑,林网的空隔中传来了“吱吱”的啼叫。

……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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