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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炬在融蜡上蹿涌,源源不断地溅了出来,其摊开的轮廓覆于四壁一张一缩,宛如整间屋子正些微地喘着气。柯塔娜堆凑在一起的三十根手指头战战兢兢,模仿着羽翼的形态,它们被那光热印至墙面上,投影和鸟儿缺失的右翅组成了完整的重叠。这是一个永恒,温蒂的眸中浮现出映辉的瞬间。
小约里瑟看着此情此景,颇显得恍惚。
无数次在煎熬的繁星之夜描绘涛声,无数次用笔触接纳大海怒击岛礁时的凶暴,想挣开漫天阴霾的压制以及冷漠的机器,给自己留下非常非常少的慰籍……这次却有所不同,小约里瑟忽然流露前所未有的欣喜神情,借光照取出了裤袋中一张便签纸包起来的马克笔,昔日唯一的挚友。
这个男孩,听见一滴积雨从屋檐上剥离的声音,落向茫然不知何处,由未知沁出的冰凉感似乎打在了后颈,令他涣散的意识神经紧了紧。
找来凳子坐好之后,他正要捏着笔描下眼前天使独一无二的影翅,不过却在笔头将渗墨汁的片刻按耐住了,套回笔盖,不舍得用尽它。小约里瑟还是把板凳挪近了室角,蹑手蹑脚地,生怕打扰到隔墙的福斯特与拉姆母子,在搁有一柄棕红色捣槌的草药缸边,倚靠着,做个安分的旁观者,像其他捐身于艺术的画师,默视那双人组合的天使收拢了繁如桂枝的飞翼,稍稍勾出一嘴痴迷的笑。
刹那,三人关注着彼此,他们的影子几乎僵滞不动。
影子不被外人认为是真实的,可他们似乎只能躲进垂死的阴影。毕竟,只有在此时此地,白天漠然的冷光会渐渐地被黄昏吞噬,不再作利剑伤人,而是消化成黑夜反刍呕出。它很平静,也很乏味和单调,就像一块吸收悲戚之水的海绵,所以他们选择了在此时此地疗伤,透过昼和夜交叉的断层沉入历史的深邃,获得了自身存在的轨迹。
“我们或许是素未谋面的最佳搭档呢。”温蒂将她左半的臂膀蜷缩于肋,低眉顺眼的,仅透着游丝一般的气息嘀咕。她自幼生活在这与世隔绝的集镇,尽管鸟类的生产价值还能使她保命,但身体的残疾已为她造出了没有玩伴的孤僻,造出处处不如人的自卑……当然也造出了她与柯塔娜攀谈的机会。
手臂像自己穿的高领毛衣的纹路一样绞着,柯塔娜终于在吁叹后眯起紫瞳,歪了歪脖子回答:“但……我说出来,你千万做好心理准备,别被吓一跳啊……我其实算是一只捕鸟蛛的。”她的声音也细得犹如被风折断,愈发失去底气似的。
“捕-鸟-蛛?”假装垂下脑袋梳理羽毛遮掩住声息,温蒂敲着弯钩喙念念有词,用短促的鸣叫把词义拆解成语素单元,接着便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那么,你捉到我了。”
“啊?”一抹羞红染上了柯塔娜的耳根,仿佛无数细细碎碎的羽粉从对方那儿朝着她飘过来,蹭得她满脸灼热瘙痒,“虽然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我想,我可以用蛛丝给你缝制一只翅膀,它的韧度足够托着你飞上蓝天。”所幸的是,她的愿望在温蒂“慷慨陈词”时就生根了,因此才能这么流畅地发芽,急中组织不卡顿的表达。
……
两人面对面呆站了须臾,生发出不知该如何延续话题的尴尬,任凭烛光在她们周身上下弹跃,转移掉注意力,直至她们忽然间不约而同地瞥向了小约里瑟。
“你是不是有一支马克笔呀,小约里瑟?”柯塔娜问道,“我们得仔细裁量温蒂翅膀的尺寸。”
他感觉心脏无妄遭受了拳锋重击,咯噔一下顶到了嗓子眼,骤然泵压外界的氧气灌入了一大口,身体亦随之紧绷颤抖,否则就无法呼吸,“笔……有是有啦……”小约里瑟话音嘶哑,费尽浑身力量撑开凝固的空间,缓缓松开五指,搭在相较他大了一号的柯塔娜的手里,期间指骨“咔咔”的磨响让他怀疑自己在撬锁——撬动那镇压了他窒息过往的心锁——好不容易递出马克笔,黄豆般的泪珠也跟着一股脑滚过目眶,恍如汹涌的海潮粉碎成难以明察的浪花,无声地淹没了他无声的笑意。这不是因为小气,而是因为他真的将笔视作长久陪伴的朋友,视作宣泄一切情绪的承受者,同他本人合为“双身的灵魂”。
柯塔娜的食指触及了他的颧骨,轻轻地,接住了这片土地仍未落完的夜雨:“你也是我们的最佳搭档。”温蒂踮着脚爪向二人走去,突如其来,即便丝毫不了解事件全貌,仍挥起并不光鲜亮丽的羽翼盖在小约里瑟背后,拨着绒毛隔衣抚摩。
“没错,我们每个人都是彼此的最佳搭档。”她又重复了一遍。
莫大的幸福和忐忑一起充实了小约里瑟,他揉了揉红肿的眼皮,任凭泪波涌动,将自己的视野濯洗至清澈,在黯淡的环境中再度看清两位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