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瞅了眼旁边的莱茵，这家伙也惬意地抬着头，让自己的脸暴露在阳光下，他的手中还握着阿尼娅送的丝巾。
“你真打算把这个卖掉？”阿尔斯问他。
莱茵毫不犹豫说：“是的。”
说罢，他就把丝巾揣进了大衣内侧的口袋里。
“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做，”阿尔斯提高音量，大声斥责他，“就算你是勇者，也不能这么糟践别人送给你的心意！”
“更何况！”她继续大吼，听上去很激动，可她的脸色很镇定，“也许以后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我要怎么处理我的东西，这不关你的事。”莱茵淡淡说。
阿尔斯磨了磨牙齿，反驳道：“就算不关我的事，我也要说出来，你是我的老板，雇我给你找到你爱人的死因，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我不欠你的。你有些行为我就是看不惯，看不惯我就要说出来，有时候你挺好的，可有时候你也很让人讨厌！”
“是吗？”
莱茵停下来，低头看着阿尔斯。
阿尔斯的脸上僵硬的没有一点表情，可他能明显感觉到，这个女人正在生气，正在生他的气——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像是一潭死水，死水上漾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表面风平浪静，可湖底似乎正波涛汹涌。
生气的样子也很像她。
莱茵盯着她的脸看，看的出神，他想起了那个早已死去的人，那个曾经无数次抓着他的手，阻止他卖掉值钱礼物的那个人，那个他曾以为...是自己能称作家人的人。
他回过神来，发现阿尔斯已经把手伸进了他的口袋，一把将那丝巾抓了出来，然后藏到她己的兜袍里。
“你可以从我这里抢回去，”阿尔斯裹了裹衣袍，双手把自己抱住，警惕地看着他，“但代价是接下来我不会和你说一句话，一个字，当然，我并不期望我能威胁你，我只是看不惯你的做法，我有我自己的处事方式。”
“我可不是强盗，”莱茵耸耸肩，转身走在雪地里，然后问了她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你难道就不好奇，我的答应给你的财富是从哪里来的吗？”
“这...”
阿尔斯愣住了，她的确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她的印象里，勇者应该是个自由自在毫无拘束的人，勇者受到人们的爱戴，理应不会缺钱，可面前的勇者却看起来极其朴素，全身上下并没有任何华贵值钱的物品...
阿尔斯并不傻，她稍微思索下，便问他：“你把游历中得到的礼物都卖掉了，换成钱，然后埋在墓地里？”
“嗯。”
莱茵依旧回答的毫不犹豫，他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米娅，郑重地告诉她：米娅本来是不允许他卖掉那些礼物，可他还是偷偷的做了，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需要那些东西，勇者的工作是游历，不是当正义使者，他只能铲除魔物，却无法阻止人类的自相残杀，他本就不应该对人间的事物有过多的牵扯，他能做的，也只有和上一任勇者一样，把自己的全部遗产交给教会...
他背着米娅卖掉了很多礼物，有老妇人送的镯子，也有锁匠打造的最好的魔导锁，也有草药师炼制的上等恢复药剂，那药剂他存了很久，宁愿让自己的身上多几道疤，也不舍得用掉，还有很多很多...后来他把这些东西都卖掉了，换成了金灿灿的钱币，埋在暗无天日的墓地里。
他本来打算等自己要死的前夕，再告诉米娅他藏匿财富的位置，如果那时米娅先他一步年老死去，那他就会把位置告诉斯特林，如果斯特林在和南方的战争中死去，那他就会像前一任勇者那样，去到异国他乡，去到他未曾走过的贫穷地方，从里面找出一个好孩子，然后告诉那个孩子：有个地方放着你这辈子都用不完的钱，你可以自行选择要不要，如果你不要，那就请把那些钱交给教会，用来救济那些无家可归的人...
可是，斯特林没有战死，他也还没有老去，反倒是米娅，先一步死在了一场预谋的意外里，于是他改了主意——他要用这笔钱，查出是谁害了米娅。
“我懂了，我理解你，”阿尔斯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认真地看着他，“可你还是不能辜负他人的善意。”
“按照你说的来吧。”
莱茵觉得自己像是在和米娅说话，他忍着让自己不去看阿尔斯的脸，回头继续走在村庄里。
村里现在很热闹，无论是房屋间的小道，还是茫茫覆雪的田野，现在到处都是人的影子，前几天的死气沉沉已经消失不见，雪地里充斥着孩子们跑动的身影，他们在玩着名为“狮子与羚羊”的游戏，他们撒丫子狂奔，一些瘦弱的孩子被远远抛在后面，被全村体格最健壮的孩子牢牢抓住，然后垂头丧气地蹲在羊圈旁，小小地伤心一小会儿后，又站起来，迈着大步放着狠话，加入了新一局的游戏，孩子们就这么一直跑着，跑累了，便都凑到那冒着浓密热气的大锅前，向掌勺的胖叔叔要一小块儿白嫩的羊肉，胖叔叔是个一视同仁的人，他毫不留情地把孩子们都赶走，嘴里骂骂咧咧地念叨着：这群贪吃的兔狲，他一边念叨，一边趁周围的人不注意，悄悄塞一块羊肉到自己嘴里，心满意足地舔舔嘴，说道：味道不错。
阿尔斯看见了厨子偷吃的全过程，但她那时正忙着帮村妇切菜，莱茵则是在另一边帮着砍柴，他们对自己手里的活计都做得十分熟练，这些北方的村民们向来豪爽，并不会拒绝客人的好意，便让两位英雄在村子里干活儿，阿尔斯和莱茵都不怎么说话，他们只是默默做着自己手里的事，偶尔抬头看看对方在哪儿，然后继续做事——到底是在村庄的最后一天了，阿尔斯也只想好好享受下平时难以拥有的节日氛围，她认真地看着村子里的一草一木，一屋一人，她要把这些人都记在心里，她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在别的地方见到这些人，见到这些小孩长大成人的样子，她希望，自己和勇者离开后，这些人能幸运地在北方帝国的入侵下幸存下来...
晚上很快到了，天上拉下黑色的幕布，整个雪山只有那一撮篝火还亮着，村民们围在巨大的篝火前，坐成一圈，村长候选人们从人群里站出来，挨个围着篝火走一圈，候选人们都是男人，他们都赤着上身，向众人展示自己坚实的身躯，他们的脖子上挂着兽牙项链，彰显他们智慧与勇气并存，他们光脚走在雪地里，踩出深深的脚印，他们要向所有人宣布，他们不惧风雪的击打，他们是北方的勇士，也是能村子里的骄傲。
阿尔斯从未见过如此野蛮热闹的氛围，她看的出神，她看到那些年轻小伙儿们的健硕躯体，心里浮现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的眼神不自觉地瞥向莱茵，她开始想象，如果莱茵也是村子里的一员，那是不是也会这么围着篝火转圈圈，然后露出他那匀称又结实的身体...
她不想让莱茵发现自己的小心思，在莱茵回头看她之前，她迅速挪开了视线，她重新看向那些候选人，在里面发现了一位熟人——格雷斯，年纪最小的候选人，没有之一。
格雷斯的体魄比不得那些年纪更大的男子汉们，但他确实是同龄人中最高最壮的一个，
可格雷斯的步履却有些漂浮，他的胸没有挺直，脚印也不如其他人的那么深，他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他是最后一个上台的，他按照流程，展示完自己的“资格”后，就匆匆回到了人群里，忧心忡忡地站立着，眼神漂浮。
村里尚有话事权的老人上台了，用村里古老的语言赞美着年轻人们，他的口音太过浓重，阿尔斯听不太懂，便挤开人群，来到格雷斯的旁边，对他说：“你有些不在状态，担心自己选不上吗？”
“哎...不是的，”格雷斯抿了抿嘴，皱眉道，“阿尼娅把阿加莎叫走了，说要去还账，天黑前回来，可她们现在还没回来。”
阿尔斯问：“阿尼娅不是一个人去的？”
格雷斯说：“她要一个人去，阿加莎不放心她，硬要和她一起去。”
阿尔斯拍拍他的肩：“你先别急，也许她们只是遇到了风雪，说不定等会儿就回来了。”
“可是今天出太阳，并没有风雪。”
莱茵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格雷斯，“再等等吧，那孩子说最晚也不会超过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