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母亲喜欢晒太阳,她也是。
母女俩总在午后出来休憩,在雪地里走上几圈,午后的雪地里没什么人,村民们耕作一上午,现在几乎都在屋子里打盹儿,母女俩总是抓住这样的机会,来到一望无际的雪原里,看着远方,将自身置于万里高空之下,空旷寂静的氛围让她们感受到宁静,生活就像是一粒默默飘落的雪,雪落在地上,堆叠在一起,化作层层叠叠的人生。
本以为这是个平常的午后,一声惊慌的喊叫打破了宁静。
阿尼娅感受到,母亲扭头时头发甩在她稚嫩的脸上,她听见母亲急促的呼吸,紧接着,她感受到一阵颠簸,视野剧烈晃动。母亲正抱着她奔跑,她摸到母亲脖子上的汗,黏糊糊的,她听见父亲的声音,父亲在喊着她和母亲的名字:爱莲娜!阿尼娅!
呼喊声此起彼伏,村民们似乎都在大喊,她听见很多熟悉的声音,她听见叔叔和婶婶的声音,她听见叔叔儿子她堂哥的尖叫,她看见雪变红了,红色的小溪流淌在雪地里,雪地像是受了伤,血液从伤口里流出来,沿着斜坡淌下...接着,母亲蒙住了她的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去地窖!”
父亲大喊了一声,阿尼娅又感受到一阵剧烈的颠簸,她喊了一声妈妈,母亲把她抱得更紧了,她几乎有点喘不过气。
剧烈的颠簸持续了没一会儿,母亲终于把她放到了地上,她背对着地窖,母亲蹲在她的面前,把她的视野挡住,似乎是刻意不让她看见外面发生了什么,母亲从怀里掏出钥匙,手剧烈颤抖着拧开了门,然后深深地看着她,她疑惑地和母亲对上视线,从母亲的眼里看到了不舍。
“进去,别出声,爸爸妈妈会接你出来。”
母亲说话很快,声音却低沉而轻柔,阿尼娅听见母亲的声线有些颤抖,她还没来得及记住母亲的样子,就被一把推了进去,紧接着砰的一声,门关了。
地窖里很黑,她什么也看不见。
地窖外很吵,她什么也听不清。
她按照母亲的吩咐,捂着嘴,不出声,然后盯着地窖门的方向,等着父亲母亲接她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对着门,她坐在地上,屁股挪了好几次,换了好几个方向,最终还是选择一动不动。
一丝光漏了进来,门开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手里提着一根长长的东西,那个人站在阳光下,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她知道那不是父亲,她的父亲没有那么高。
她忽然害怕了,下意识地往地窖的黑暗里钻,她躲到一个木桶旁边,探出头,看那个人是不是跟过来了。
那个人果然过来了,手里的棍子忽然生起一团火,光线填满了整个地窖。
那个人很高,但很瘦,比她的父亲瘦的多,那个人看起来很疲惫,一边咳嗽,一边拿着火把靠近她,然后像她母亲那样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说道:没事了,出来吧。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和母亲,也没有见过婶婶,没有见过堂哥。雪依旧落在这片土地上,可她却觉得,那份层层叠叠的宁静倒塌了。
...
她住进了叔叔的家里,原本和蔼的叔叔像是变了个人。叔叔几乎不和她说话,只是每天告诉她,该去把菜地里的雪扫了,该去把地板擦了,该去把柴火都捡回来,堆在旁边的库房里。至于叔叔自己,则是每天很早就出门去,然后晚上一身酒气的回来,无视了她热好的菜汤,径直躺到床上去打起了鼾,有时候叔叔站不稳,竟直接躺在地板上睡着了。
既然不需要吃东西,那干脆就不做好了。
这天,她偷了一次懒,她等叔叔出门后,就开始摆弄家里的牛角弓,翻起家里唯一的书籍。
她不识字,书里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是一堆小虫,她看见这些小虫排列的整整齐齐,却不知道这些小虫要向她表达什么。她盯着书看了一整天,发现这些小虫长得都不一样,有的触角长一些,有的腿长一些,有的含蓄收敛,有的张牙舞爪,长相一样的小虫们一会儿出现在前一页,一会儿出现在后一页,就像是在和她捉迷藏,她开始好奇——下一页又会出现哪些见过的小虫呢?
她觉得自己和这些小虫成了朋友。
书里的奇妙冒险很快结束了。叔叔回来后,发现家里还是和白天出门时一样,生气地把她抓起来,扔到地上,然后夺走了她的书,接着凶狠地望向了一旁燃烧的壁炉。
阿尼娅害怕极了,她怕叔叔打她,又怕叔叔把她的朋友们扔到壁炉里烧死,她想阻止叔叔,想站起来夺回刚结识的朋友们,可当她看到叔叔阴沉凶狠的脸,心里勇敢的想法就一哄而散,她无力地坐在地上,眼看着叔叔把她的朋友们扔进了壁炉里,壁炉里噼啪的声音仿佛小虫们的尖叫。
她忍不住哭了,她想起了父亲母亲不见的那天,村子里混乱的喊叫声,她忍不住喊了声:爸爸,妈妈。
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只知道,第二天早上,叔叔没有像往常一样出门去,而是守在她的旁边,像她母亲那样深深地看着她,然后从手里递出一本烧毁了一半的书。
书面覆着厚厚的灰,页脚已经残破不堪,边缘被火焰烧得泛黄,层层叠叠的灰烬从里面抖落。
叔叔的手被烫出了水泡,叔叔把书递给她,什么也不说,然后像往常一样出门去了。
还好,她的小虫朋友们活下来一大半。
...
日夜轮换,她又大了几岁,她从大人们的口中得知,她的父母为了保卫村子,死在了几年前的那场魔物侵袭里,包括叔叔的妻子也就是她的婶婶,还有她的堂哥,全都死在那个午后,而那个将她从地窖里找出来的男人,是专门对付魔物的勇者,那个勇者叫做卢米安。
阿尼娅一直没有再见到过卢米安,那个瘦高的男人,她一直期望勇者能再来一次村子里,至少,她要亲自感谢卢米安救了她。
勇者后来的确来了,不过勇者已经换了人,来的人叫做莱茵,莱茵的身旁还跟着个金色头发的大姐姐,那个姐姐叫做米娅。
莱茵和米娅看起来很年轻,至少比她的叔叔年轻,她很自然地称呼他们为哥哥姐姐,哥哥似乎不太爱说话,但她发现哥哥时常看着她,等她要转头去和哥哥对上视线时,哥哥就会假装在看别处。
她试着去拉哥哥的袖子,和哥哥搭话,可哥哥总是不理她。她从菜地里摘了一朵新鲜的怀梦花,花瓣和姐姐头发的颜色一样,金灿灿的,她试着把花塞到哥哥手里,哥哥显然愣了下,把她推开说:我不要。
“莱茵哥哥。”
阿尼娅还是不死心,又抓着莱茵的袖子,使劲摇了两下,把花又塞进他的手里。
莱茵把她推开:“我不要。”
阿尼娅又贴上去:“莱茵哥哥。”
莱茵:“我不要。”
阿尼娅一把将花插在莱茵的口袋里,然后风一样的跑开了,莱茵把花拿出来愣在原地,见那孩子跑远了,又默默把花插回了口袋里。
和别扭的哥哥比起来,姐姐就要直率温柔的多了。
姐姐会蹲下来问她:“天寒地冻的,哪里摘的花呀?”
阿尼娅指了指外面自家的菜地:“雪下面,有很多雪下瓜,那些瓜久了不摘,就会开花。”
姐姐问:“这是什么花?”
阿尼娅自豪地说:“怀梦花,因为雪下瓜吃了能让人睡个好觉,一次不能吃太多,不然会一直睡到第二天晚上,叔叔喝的酒就是用雪下瓜酿的。”
姐姐夸她懂得真多,然后让她带路:“姐姐也想摘两朵,带姐姐去好不好?”
阿尼娅大声说好,牵着姐姐的手就出门了。姐姐说这是第一次来到雪域,姐姐还有很多不懂的。阿尼娅自豪地走在姐姐的前面,她仿佛觉得自己才是姐姐,姐姐才是妹妹。
那天她们摘了很多怀梦花。
晚上,阿尼娅看着姐姐把怀梦花插到瓶子里,看见花朵聚成一簇,在瓶子里盛开,瓶子里装着雪融化的水。花朵站在雪水上,就像是她们站在雪地里。
阿尼娅忽然对姐姐说:“怀梦花一旦摘下来,不超过午夜就会枯萎掉。”
姐姐笑了笑,说:“姐姐有办法。”
姐姐的手掌在花朵上掠过,一道隐隐的白光在花朵上停留,花瓣四周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姐姐对她说:“花朵总会凋谢的,就和我们一样,神明能让花朵再开一天,却不能让人多活一秒。”
阿尼娅问:“神明是什么?”
姐姐从行囊里翻出一本书:“神明就是这本书的主角,是故事的缔造者。”
姐姐把书递给她,她接过来,翻开,看见了她的老朋友们——那些娟秀可爱的小虫。
“原来姐姐也是他们的朋友。”
阿尼娅说着,从姐姐腿上跳下去,从自己的枕头底下翻出那本烧毁了一般的书。
姐姐惊讶地看着那本破书,接着用手指轻轻拂过书面,指着上面尚且幸存的文字说:“这个单词的意思是——圣约。”
“圣——约——”
阿尼娅跟着姐姐读着上面的字,随着姐姐翻开书,她跟着姐姐一页一页的读,她们点着烛火,读了一个晚上。
阿尼娅每天都跟着姐姐读书,学会了认字,她很聪明,在姐姐停留村庄的时期里,她就认得了大部分的字,到姐姐离开村子的时候,她就只有部分晦涩难懂的古语不认识了。
她很喜欢这本书,也很喜欢姐姐,姐姐会给她讲解书里的故事,告诉她要如何成为一个人,姐姐对她说:我们都是自己命运的父母亲,我们会生下自己的命运。重要的不是自己经历过什么,而是要知道自己即将前往何方,并且勇敢地走下去。
后来姐姐和哥哥都走了,阿尼娅一直记得姐姐说过的话。她不再为每天繁重的家务和农活而抱怨,而是默默地为叔叔做着事,然后揣着叔叔卖菜给她的零花钱,去找那些路过的商人,用手里仅剩不多的钱币去买一些小东西,有时候是木制的拨浪鼓玩具,有时候是昂贵的一小撮香料,有时候是来自南方的大麦粉...她渐渐长大了,也和那些商人熟络了起来,她听到那些商人在谈论——雪村有个很会砍价的小姑娘,还有个很会推销的小姑娘,这两个小姑娘,一个出现在早上,一个出现在晚上,有时候这两个小姑娘会一起出现,一唱一和,把路过的商人们哄得十分开心,尽管她们并未买过多少昂贵的东西,但商人们总是欢迎她们来做生意,她们就像是雪山里的精灵,就算不做生意,也能让商人们留宿一晚,避避风雪。
...
阿尼娅和阿加莎在商人们口中的风评很好,她们巧舌如簧,却又极为真诚,而今天,是该还账的日子了。
“你就是胆子太大,怎么能一个人离开村子那么远去找那些北方人呢。”
阿加莎一路上都在抱怨阿尼娅,作为一个村子里的人,作为邻居,她早已经把阿尼娅当做亲妹妹。
阿尼娅嘿嘿挠了挠头,摸了摸牛角弓:“哪里远了,也就一天的来回,倒是姐姐你,不去给格雷斯哥哥助阵,非要过来跟着我。”
阿加莎敲了敲她的脑袋:“谁让你把莱茵哥哥和米娅姐姐都赶走的,要是有他们和你一起,我才不跟你一起走呢。”
“那你还不是跟我一起了。”阿尼娅揪了她的胳膊一把。
阿加莎虽然已为人母,但她的年龄其实和阿尼娅差距不大,两人在雪林里穿行,一路打打闹闹,很快就来到了那伙商人的必经之路——一片平坦空旷的雪地,四周都是笔直的雪梧桐,树上挂着绳子,绳子吊着睡床,空地里还有好几个帐篷,以及陈旧的篝火堆,这些都是商人们从前留下的,他们总会在这里休息,等到天亮再继续出发,而阿尼娅她们就决定在此处等那些商人经过。
等待的时间有些无聊,阿尼娅坐在树桩上,解下腰间的布袋,小心翼翼地打开布袋裹着的书,她继续看着圣约上的内容,尽管她已经对这本书十分熟悉。
“你竟然把书带上了。”阿加莎凑过来说。
“是啊,”阿尼娅翻过一页,“我只知道他们今天要经过这里,又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经过,所以带书过来打发时间。”
“哦...”
“要我念给你听吗?”
“不听,我对书不感兴趣。”阿加莎摇摇头,转身去检查牛角弓。
两人一直等到晚上,太阳落山了,光线实在太暗,阿尼娅才收起了那本圣约。
阿加莎提议:“也许他们修改了行程,我们回去吧。”
阿尼娅思索片刻,无奈地点头:“走吧。”
眼看光线越来越暗,她们并未耽搁,麻利地收拾了行囊,点燃火把,就朝着来时的路走去,她们一路上并未遇到野兽和魔物,很顺利地往山上爬了大约三分之一的距离,此时林子里已经是一片漆黑了,除了她们俩手中火把照亮周围外,什么也看不见。
两个女孩子不禁加快了脚步。
阿尼娅说:“也许我们现在回去,还能赶上格雷斯哥哥的村长展选。”
阿加莎应了一声,忽然指着林子里遥远的黑暗:“那边是不是有亮光?”
阿尼娅应声看去,只见那黑暗的深处里,的确是有一个小小火苗的漂浮,看上去像是有人拿着火把。
“会是谁?”阿加莎问。
阿尼娅说:“不知道。”
两个女孩相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摇头。她们都知道夜晚山林的危险,不止是来源于野兽和魔物,更有可能是人,而商人是不会在这个时刻还在山林里赶路的,天黑了,商人们要么就地扎营,要么提前就在扎营点住下。
“我们得赶快离开这儿。”阿尼娅说。
“快走,别让他们发现我们,”阿加莎把自己的火把插在雪地里灭掉,然后用手把雪地里被烫出的痕迹抹平,“他们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阿尼娅反应很快,照着阿加莎的样子灭掉了火把,她们对这座山很熟悉,就算没有火把,也能大致看清方向,可坏消息是,那边的人似乎也发现了她们这边的光亮,正朝着她们这边赶来,对面的火光越来越亮,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阿尼娅听见了轻盔甲碰撞的金属哐铛声。
“有骑士?”阿尼娅压低声音说。
“不会是强盗吧?”阿加莎也低着声音说话,她们弯下腰,钻进树从里,沿着山体的石壁往山上走,她们此刻只想赶快回到村庄,摆脱那伙不明来路的人。
可那伙人似乎下定决心要找到她们,竟然一直跟在她们后边,那伙人速度不慢,离她们越来越近。
“我们走的太慢了...”阿尼娅有些累了,她感到双腿已经有些酸胀。
“嗯...”
阿加莎作为姐姐,她看着阿尼娅的步履逐渐跟不上她,心里也焦急,眼看那火光越来越近,她便把阿尼娅拉了过来:“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
“在哪里躲?”
“我不知道,”阿加莎说,“你先坚持下,我们再走一段路,指不定能碰到树林茂密点的地方...”
“嗯...”
阿尼娅握紧牛角弓,坚持跟着阿加莎走。
很幸运,她们一路沿着山壁,在一处茂密的枯枝后边,发现一个山洞,山洞的入口被植被掩盖,植被上披满了雪,看上去像是故意掩盖的那般,若不是她们沿着山壁往上爬,压根发现不了这里还有个山洞。
“里面不会有什么冬眠的野兽吧。”阿加莎简单把山洞门口的伪装恢复原状,接着握紧手里的短剑。
“如果有,就杀了它。”阿尼娅把箭搭上牛角弓,小心地跟在阿加莎的后边,山洞内部似乎很大,她们摸着山洞的石壁,一路往前摸索,直到拐过几个弯,她们这才点燃了手中的火柴,借着微弱的光亮看清山洞内部的构造。
山洞不高,搞好容得下一个成年男子的高度,她们俩倒是不会在里面撞到头,至于洞里的宽度,倒是出乎了她们的意料。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地方?”阿加莎不由得感叹,她们在这座山上住了这么多年,无数次走过这么条路,却不知道山体里竟然还有如此构造。
“这里太干净了,”阿尼娅蹲下来摸了摸地面,“很干燥,地面平整,不像是自然形成的,也许是祖先们开拓的地方。”
“也许吧,可这是什么?”
阿加莎指着前方,把手中的火柴往前探去,她和阿尼娅同时瞪大了双眼。
箱子。
密密麻麻的木头箱子,层层叠叠堆在一起,填满了山洞里的每一个角落,像是围墙一般铸成一道迷宫。
女孩们穿行在箱子之间,箱子上刻着一些文字。
阿加莎不识字,阿尼娅倒是认得这些字,她照亮箱子,读了出来:“物资——定食类——南方大麦,预设规格——小型骑士团——低烈度——三天用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