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斯和莱茵并排漫步在村子里，看到许多人，有的人把家里的牛羊牵出来，送到屠户的院子里，然后里面传出刺耳的尖叫，有的人背着柴火，轮着斧头，沉闷的撞击声和柴火的断裂声交响着，而另一些小院落里，则是堆满了十几箩筐切好的圆葱和荆桔...村民们都知道圣女和勇者帮他们终结了噩梦，他们一看到两位英雄来了，都纷纷朝他们问好，就连村子里最不爱说话的洛兰一家，也小心翼翼地冲两人露出微笑，然后结结巴巴地邀请他们进屋品尝沏好的茶，可阿尔斯最后还是没有去。
也许以后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了。也许这个地方，会在不久后变成人间炼狱。
阿尔斯怀抱这样的想法，便没了接受好意的勇气，她的良心告诉她，她不应该在明知北境帝国要翻越山脉的情况下，还什么都不做，可她的理智却告诉她，她不应该就此把自己放在一个难以驾驭的道德位置——她是一个死灵术士，她不应该有太多的道德感，她到底不是城堡里的骑士，也不是修道院里的修女，她现在只不过是拥有了一副皮囊，一个人人都爱戴尊敬的皮囊，她如果还想做自己，就不应该被这具皮囊束缚。
“去找阿尼娅吧。”阿尔斯说。
“你去吧，”莱茵停下脚步，“我在昨晚的房间等你。”
“不行，”阿尔斯怕他跑了，便拉住他的袖子，“你和我一起去，我要和阿尼娅坦白——我不是米娅，我希望你能在场帮我说两句。”
“坦白...？”莱茵明显愣了下，问道：“为什么？”
阿尔斯说：“她看出来了，我和她的米娅姐姐不一样。”
莱茵问：“什么时候？”
“就在我们去雪顶之前，她给我蝴蝶结的时候，”阿尔斯说，顺便伸手摘下头上的红色蝴蝶结，“我要去把蝴蝶结还给那孩子。”
莱茵还是看不透她的心思，说道：“你大可以隐瞒过去，或者拒不承认。”
阿尔斯摇摇头，说：“没必要...死灵术士不能骗人，因为死人不会说谎，这是我作为死灵术士的底线，如果没有被怀疑也就罢了，可那孩子太聪明，我不能因此打破规矩。”
规矩？
莱茵好长时间没说话，他和阿尔斯四目相对，两个人的脸上都冰冷的没有一丝表情，很久之后，莱茵才学着她昨天的语气说：
“你们死灵术士破规矩真多。”
“你...”
阿尔斯没料到莱茵会用她扔出的回旋镖攻击她，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便冷哼一声，转身朝着阿尼娅屋子的方向走去，莱茵没有离开她，跟在她后面的不远处。
她的身躯很小，仿佛在风雪里飘着的一朵金花，随时会被大风刮走，她的步履略微蹒跚，那瘦小的背影和米娅一模一样。
“你喜欢那孩子吗？”莱茵忽然问她。
阿尔斯停下来想了想，尽管和那孩子相处的记忆是另一个人的，可她还是回头告诉莱茵：“我喜欢。”
...
阿尔斯和莱茵顺利找到了阿尼娅，可阿尼娅和村子里的其他人不同，她没有在为村子里的祭祀活动积极准备，反而是在收拾行囊，把一些干面包放进背袋里，腰上挂了一壶水，她没有穿那套淡黄色裙子，而是换上束身紧致的猎服，外面裹了一层大衣，手里提着牛角弓。
“姐姐，哥哥！”阿尼娅毫不客气，给了他们一人一个拥抱。
“嗯...你要出去吗？”阿尔斯问。
“是的，今天的祭祀我参加不了了，”阿尼娅说，“上次进了一批货，我赊了账，今天要去还账，我可是咱们村子的信用代表，可不能拖欠别人钱。”
阿尔斯问她：“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阿尼娅仰头想了想：“应该不用很久，太阳落山之前吧，如果我因为风雪耽搁了路程，最晚也不超过午夜，那队商人就在山脉另一边的不远处修整，他们要去很远的地方，路上又不会经过我们这儿，所以我得亲自下去把钱送给他们，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已经是离我们村最近的地方了。”
阿尔斯认真听着，不太懂他们这些经商者的规矩，便问道：“你们经商者的行程都会安排的这么精细？”
“当然不会，嘿嘿，”阿尼娅俏皮地弹了个响指，“只有我这么精细，他们不在乎我们村的小生意，但我还是要下去，给他们一个惊喜，以后北方人谈论起来，都会说我们雪村是个值得信赖的村子，村里面的人都很讲信用。”
“你真细心。”
阿尔斯实在不知道如何评价阿尼娅，她认真看着那张稚气未脱，却又阳光知性的脸，心里忽然浮现出一个想法——也许，阿尼娅这孩子的行为，能让村子免于北境入侵时的屠戮呢？
阿尼娅笑了笑：“这都是姐姐教给我的，做人得讲信用。”
她不知从身上的哪个兜儿里掏出一本泛黄的书——很显然，那是米娅曾经单独送她的圣约。
阿尼娅捧着圣约，背诵着里面的内容：“诡诈的天平为神明所憎恶；公平的法码为世人所喜悦。”
阿尼娅若有所思地问她：“姐姐记得是出自第几章第几节吗？”
阿尔斯记得这句话，说道：“《圣约箴言》第11章第1节。”
阿尼娅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又说：“以虚谎得来的食物，人觉甘甜，但...”
“但后来他的口，必充满尘沙，”阿尔斯跟着背诵起来，“《圣约箴言》第20章第17节。”
阿尼娅笑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姐姐还是那个过目不忘的姐姐。”
还是...那个？
巧合吗？
阿尔斯觉得有些怪，一时无言，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想起此行的目的，便把蝴蝶结从怀里拿出来，说道：“你的蝴蝶结。”
“不用了，”阿尼娅豪迈地摆摆手，“就当我送给姐姐的礼物吧，挺适合姐姐的，姐姐戴着好看。”
阿尼娅很热情，从阿尔斯的手里抢过蝴蝶结，亲手戴在她的头上，接着走到房间的角落去，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干净的盒子，她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张干净的丝巾。
“这是给哥哥的，哥哥总是风尘仆仆的样子，还是好好保养下皮肤吧，不然姐姐会嫌弃你的。”
阿尼娅把丝巾塞到莱茵的手里，接着背起行囊，率先踏出了门。
阿尔斯连忙追上去：“那...我要向你解释的那件事...”
阿尼娅回头喊道：“晚上再说吧！”
屋子里只留阿尔斯和莱茵面面相觑，这孩子太主动了。在阿尼娅面前，阿尔斯觉得自己和莱茵一样像块木头。
“你也有礼物了。”阿尔斯说。
“我不需要这个，”莱茵说，“我会把这块布换成钱，然后藏在卢米安之墓。”
“真烂。”
阿尔斯白了他一眼，她摸了摸自己头顶的蝴蝶结，觉得自己起码不会做出和莱茵一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