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含着生命力、希望、可能性、对未来的期盼和承诺……无比美妙的词语。
“来说点具体的吧。这些得天独厚的玻璃金属,纯化、精炼、扩大生产成功之后,你们非公民技术团打算用来做些什么?”
法艾的声音沙哑低沉,蕴含着不为物喜的宁静和淡泊,仿佛是看遍了世间的苍老智者。但其实只有她知道,这是被提纯实验释放出的刺激性气体弄哑了……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唱歌。
“铁路。”
回答是干脆利落的两个字。
“因为重力场时刻在变化,所以空中航运难以实现吗……”法艾回想起了坠机的时候。
“铺在地面上的铁轨,还有行驶在铁轨上的列车,我们的铁路会延伸向玛土撒拉的每个角落,开到最偏僻落后的部落里去。”
材料科主任用平静的语气陈述道,和之前油嘴滑舌的样子判若两人。
“规模化生产的条件,我们暂时还没有。但只要有资源基础在,需要的就仅仅是时间。”
“时间啊……”
时间是最公平却也最残酷的东西了。全球铁路网听起来气势磅礴,然而从规划到最终竣工,在字里行间又要略过多少代人的青春?
但,至少有了希望。而这份希望,在充斥着消亡与虚无的黑暗时代是如此珍贵。
法艾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点了点头,准备打道回府——又或者去找一下被轰到数百公里之外的安娜,把她带回去差不多刚好吃晚饭。
主任忽然提起另一个话题:“对了,你刚才说,你是葬仪师,也是修女?”
“嗯?啊,是啊。我跟你家雀小姐一起炸了半边比邻星,不知道你当时在不在场。可能家里人面子比较大,最后只叫我入修道院悔过。”
法艾不喜欢主动声张,但既然被问到了那也不作什么掩饰,大大方方地把自己恶性犯罪和肮脏交易的行径都抖了出来。
“你是当时那条机械龙?!”
“……龙?”
哦,是说安娜。
“那条龙刚刚被你们塞进炮管射出去了。”
“???”
“我是龙骑士法艾。”说着就从宽大的修女罩袍里取出工兵铲。龙骑士要素一点没看出来,倒是挺符合葬仪师的风格。
“这么说来,你是我们船队的恩人。”
“终于知道尊敬我了?”
主任闻言笑了笑。
“其实除了玻璃金属之外,我们还发现了一种产量较少的多孔氧化铝,兼具轻盈和坚韧,拥有相当不错的性质……”
“但是?”
“有无法消除的强辐射。”
“我就知道。”
“但是你好像可以免疫吧?如果你需要,我们可以帮你的工兵铲做一套拓展组件。”
“哦哟谢天谢地,我不需要。”
真是吃饱了撑的,本来葬仪师身份就敏感,手里再拿一把带辐射的爆改多功能铲子,是生怕委托太简单、海关太容易过了吗?还是打算埋人的时候给泥土加点料,以后坟墓周围就能蔓延出一圈寸草不生的黑色亵渎之地?法艾在面具下无人知晓地翻着白眼,双手连连摆动。
可是主任却把这当作了某种谦让和客气,继续热情推荐:“这种多孔铝密度堪比气溶胶,延展性和可塑性都是顶尖的,几乎不会产生内部应力,是锻造术的理想载体!”
“……哦?那让我看看。”
说到锻造术法艾就不困了,她一直被瑟菲施加的无形压力追赶着,为了下一次对上时不会被打得太惨,有必要强化自己的战力。而「Eden le Fae」的新周目可遇不可求,最稳妥的就是已经握在手中的锻造术和纳米机械。
但是很显然,这已经到达法艾单凭感觉搞不明白的专业领域了……她拿出手机向主任示意:“事关重大,我摇两个懂行的来帮忙。”
“请便。”
法艾是小雀的人脉,而法艾又会带来更多人脉……真是复杂的人情社会啊。
而法艾想摇的业内人士,一个是在福利院被小孩当团宠的Q版卡特琳娜,她没有手机;另一个是在仙后当家里蹲的望月灯。
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机械宅二小姐,莉姆莉尔和安娜在外面跑,没人催她出门透气,她就真的心安理得躺在家里发霉了。
把她叫过来不仅是研究矿石,也为了让她多少活动活动身子,好歹是年轻人……
一通电话下去,在望月近乎哀求的推辞声中,这场未曾预料的秘密视察总算结束了。
“……回去吧。”
法艾站在玛土撒拉的街上自言自语。
明明是行星首都,城市风光却可谓乏善可陈,简直像是普朗克V那个级别的老古董殖民地复制粘贴几十遍之后的样子,甚至更破更旧。
大概只有天上横冲直撞的各类危险驾驶案例,能称得上一道独特的亮丽风景线吧。
法艾没什么兴致压马路,就径直往修道院的方向走去……
这片街区似乎是老城区中的老城区,彼此之间原本不该产生联系的棚屋左脚踩右脚搭到了近五层楼高,还有一个窗口明晃晃地晒着内裤。
法艾看着那片旗帜般迎风摆动的粉色内裤,忽然从中感受到了某种超越常识的感动。
自我与社会,隐私与公共,狭窄与空旷,柔软与坚硬,发肤与宇宙……
她喃喃道:
“内裤,是自由的吗?”
就在这时,挂着内裤的衣架勾忽然断裂,这块粉色的薄软布料便猛地随风腾起,越过街道和行人,打着旋儿飞远了。
法艾怅然若失,总觉得自己好像闯进了非常玄奥的场景,从日常的裂缝中窥见了真实。
“这不是修女小姐吗?”
背后有个声音呼唤道。
“……欸?”
从难以言说的情绪洪流中抽离出来,转头一看,是福利院院长奶奶。她黝黑枯槁的两支手臂上挂满了塑料袋,装着各式各样的面包、卷饼、馕……一些罐装肉酱……还有几根蔬菜。
“刚给孩子们买了晚饭。”院长说。
“长身体的年纪就碳水嗯造啊,营养不均衡,多不好。”法艾顺手接过一个袋子。
“没办法,红土种不出多少粮食,只靠菌类和吃菌类的动物肉……养不活这么多人。”
法艾从袋子里拿出一块面包,捏了捏,硬得不像是能下口的样子。
“……里面加了什么?”
“红土喂不饱人,只能用红土喂饱人了。”
“…………”
“前些年连着举办了好几届全民冲浪大赛,叫什么Steel Board Rush,铁板冲锋,死了不少人,现在口子已经小了很多。”
“我应该欣慰吗?”
“如果生态园能顺利建设,以后耕地面积也会一直增加吧,挨饿的孩子会越来越少。”
“嗯。”
接下来是一段难以言喻的沉默。
穿过街巷又拐了一个弯,修道院的四楼尖顶和近处废铁棚屋顶上的卫星天线重合在一起,但风又吹得卫星锅轻轻摆动,错开了角度。
院长看着前面的路,再度开口:
“修女小姐,我今天去了生态园,听到你唱歌了。真的很好听。”
“谢谢……”
没想到院长奶奶还会去生态园凑热闹,这句话法艾没说出来。
“只不过在听完后,我产生了一个小问题……”
“什么问题?”
“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们的名字,是不是「芙洛拉·朗忒」?”
——啪嗒。
几乎是同时,两人停下了脚步。
“七十多年前那只飞越银河的夜莺,就是你吧?数以亿计的飞船收音机里都响起过你的歌声,一转眼都这么久过去了。如果不是近距离听到,我也不会想起……”
法艾没有立刻回答。
她微微转过头,从眼孔里观察着院长。
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戴着一顶针织帽,斑驳银丝从两鬓垂落。
但她的眼神……浑浊着血丝和黄斑的眼底,压抑着如孩子般的惊喜。
“我小时候经常趴在窗台上听夜莺唱歌,等到有能力赚钱买演唱会门票的年纪,却听说她隐退了,甚至去向不明……”
“过了那么多年,你的声音竟然丝毫未变!真的是你吗?你已经一百多岁,不,难道说是更加长寿的种族……”
法艾在面具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我。”
“…………!”
“‘芙洛拉·朗忒’只是艺名,我的名字是法艾·格林菲尔德。我并非故意隐瞒样貌,只是身上寄宿了不好的东西,被看到可能会传染。”
“怎么会这样……”
“不过,就算很普通地露脸唱歌,你也是第一个认出我的人。详细解释会很复杂……”
“那就不用解释了。”
院长眯起眼睛笑了,“跨越了半个世纪和半个银河,只属于我们两人的秘密,真好。这算是粉丝服务吗?”
“……嗯。”
法艾来玛土撒拉也有一两周时间了,从没见过院长奶奶露出这种表情。在银河边隅一角独自抚养着一群孤儿的老人,此刻像是变回了几十年前那个守在收音机前的小女孩,《钻石裂痕》的前奏一响起,就会陶醉地沉浸到音乐中去。
一条瘦巷,两人之间,隔着半纪轮回。
“嗯,真好。”
法艾重复道,嘴角也勾起了弧度。
夜莺,你能看见吗?就算是你讨厌的那个艺名,也被某人生生记了几十年啊。
“那么……法艾小姐?”
“嗯,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喊喊看。”
院长因苍老而变得松弛的脸庞上,挂着一个满足的俏皮笑容。
“毕竟,再过一个七十年,就算你还能唱,我也没办法听啦。回去吧,今晚院里吃杂粮卷饼,有你和刑警小妹的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