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魔人们的声音越发嘈杂,粗话、笑语、酒杯的碰撞声混作一团,如同失控的钟声,不合拍地响彻在这间曾经庄严的宴厅中,摇晃着弗莱耶家最后的体面。
伊芙琳静静坐在长桌边,背挺得笔直。
她一口菜都未动,手指轻搭在银叉上,眼神却在这群粗野客人间扫过。
这时,一个猎魔人摇摇晃晃地靠近了。
他叫阿伯兰,魁梧高大,肩背满是刀疤,浑身散发着酒气与汗味。
“这位小姐……”他咧嘴一笑,俯下身来,声音沙哑,“一个人坐着不无聊吗?要不要我陪你聊聊?”
说罢,阿伯兰靠得更近了,鼻息几乎要碰到伊芙琳的发丝。
周围的几名猎魔人顿时哄笑起来,有人拍着桌子起哄:
“阿伯兰有艳福了!”
“贵族小姐会不会叫得特别温柔啊?”
伊芙琳歪了歪头,动作很轻,像是懒得避让。
坐在她身后的塞缪尔看不见她的表情。
伊芙琳没有唤他出手,他就不该动。
远处,一直静静坐着的伊莉西亚倒是看见了塞缪尔脸上的表情。
塞缪尔平静的表情下,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
伊莉西亚扭头,看了一眼宴席尽头的那位主人。
弗莱耶男爵。
他以主人的姿态坐在高位,银发齐整,礼服笔挺,举杯之间仍维持着贵族应有的礼仪。
可他,却将一个女儿塞入教团教士的怀抱,以讨好教会,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另一个女儿,被一个肮脏的猎魔人用这样的目光冒犯,竟然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边境的贵族,一向如此吗?
还是男爵,用自己的女儿做了什么交易?
伊莉西亚想起在来到弗莱耶领地之前,听说过关于这个家族的种种传闻。
过去的弗莱耶家,是王国的边境明珠。
在几十年前,当王国与强大的邻邦西莱帝国往来密切之时,这里正是双方贸易、外交、军事合作的桥梁与核心。
那时的弗莱耶家族——骑士出身,家风严谨,子嗣皆出自王都名校。
整个家族上至长子,下至庶女,都如烈日下的铠甲,熠熠生辉。
可命运的转折,来得猝不及防。
二十多年前,一块不明来历的巨石划破天幕,坠落在西莱都城。
那场坠星之后,西莱突然崩溃。
大火、瘟疫、扭曲的怪物伴随着巨石而来,将整个帝国撕成血海。
而毗邻西莱的弗莱耶家,也在一夜之间,从天堂坠入地狱。
他们从贸易中心变成了前线防线,从外交使节之家变成了怪物的缓冲盾墙。
血与火的十年,毁了这里的一切。
西莱的怪物穿越边境,屠城焚野。王国的军队一波又一波赶来增援,而作为地头的弗莱耶家不得不将子嗣送上战场,把金银打造成长枪,把富庶的庄园变成高墙壁垒。
当怪物潮终于退去,王国开始重建,弗莱耶家却被抛弃了。
他们没有等来奖赏,也没有等来援助,等来的,只有被“利用后的遗弃”。
王国不再在边境投入人力,贵族会议也无人替他们发声。
弗莱耶家的状况,便是江河日下。
而现在——他们的男爵,端坐在宴席之上,面对一个下三滥的猎魔人调戏自己的女儿,竟依旧带着礼貌的微笑。
恶心。
伊莉西亚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那个不论说什么,都会把自己护在身后的男人……
她想起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当时没有告知温瑟公爵。
家里面只有二哥西蒙知道伊莉西亚还活着。他保证过在合适的时候,会告知公爵和夫人的……
伊莉西亚喝了一口酒,眼睛继续观望着宴会上的事情。
阿伯兰的手越来越近,它朝伊芙琳的腰部探去,想把她搂住……
塞缪尔终于动了。
他从伊芙琳身后走出,步伐不快,但眼神冷冽。
“放开你的手。”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清楚楚地在厅中传开。
阿伯兰转头,像是才注意到他,眯着眼看了一会儿。
“你谁啊?”阿伯兰说。
“她的侍卫。”塞缪尔站在伊芙琳身前一步,挡住她。
“你想干什么?”阿伯兰眼里满是嘲弄,“你这副瘦皮猴样的小白脸,也配在本大爷面前蛮横?”
他晃了晃手中酒杯,突然猛地将杯子往地上一摔——
啪!
阿伯兰冲了过来。
塞缪尔抬手想格挡,结果第一拳就被重重轰在了左颊。他眼前瞬间一黑,耳边炸起嗡嗡的鸣响。
还未站稳,第二拳又到了。
这一次直接砸在塞缪尔的腹部,塞缪尔被打得几乎弯下身去,脸色瞬间煞白,喉头一阵腥甜,一口血涌上喉咙,却硬生生咽了下去。
周围的猎魔人笑得更放肆了,有人甚至吹起了口哨:
“哈哈,你们看这小侍卫……”
“像条小狗一样倒地了啊!”
第三拳砸在塞缪尔眉骨上,他的头猛地一偏,直接跌倒在石地上。
他额角裂开,血从里面流了出来。
伊芙琳依旧坐在原位。
她没有阻止,也没有出声,只是那双眼眨也不眨,望着眼前的一切。
她的神情不再是冷漠,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在犹豫。
而阿伯兰看见塞缪尔还想动,便满脸不耐地抬起脚,像要一脚踩在塞缪尔脸上,彻底让他跪下。
就在此刻——
“够了。”
出声的,不是男爵。
也不是伊芙琳。
是一个沉静的女声。
伊莉西亚。
她不知何时已离席,此刻正背着双手,缓缓走到阿伯兰对面。
“他曾经是个教士,猎魔人。”伊莉西亚语调平稳,不快不慢,“殴打他,你的灵魂会下地狱的。”
阿伯兰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张口想骂:“臭娘们,你少吓唬——”
可他话没说完,就和伊莉西亚的眼神对上了。
伊莉西亚的眼睛,是冷淡的冰蓝色,像结霜湖面下的一层薄冰,透着幽深的寒意。
她并没有怒意。
她没有表情,甚至连呼吸都平稳。
但阿伯兰忽然打了个寒颤。
他的喉结动了动,忽然觉得牙根有些发酸。
“行了,就此收手吧。”
男爵终于出声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温和,却毫无温度。
“伊芙琳,回去之后,好好管管你的侍卫。”他淡淡地说,“维恩,你带的人,也要克制些。”
“是,大人。”坐在另一边的维恩立刻起身低头应道,面无表情。他朝阿伯兰看了一眼,示意他闭嘴回位。
阿伯兰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话,憋着一脸酒气和不甘,踉跄地退了回去。
而伊芙琳,依旧一言不发。
她没有回应男爵的话。
她只是缓缓站起身,走到了倒在地上的塞缪尔身边。
她蹲下了。
她伸出手,用拇指拂过塞缪尔脸上的血迹。
她动作很轻。
“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