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义愤填膺的宾客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
修仙者的手段,他们大多只在传闻中听过,此刻听闻竟有让人说真话的法术,不由得都屏住了呼吸,看向赵河。
赵河眉头紧锁,似是没想到季白长会突然来这么一手,一时间有些错愕。
季白长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继续说道:“前辈方才也说了,她纵有不是,也该交由官府论处,可官府断案,亦有差错,而前辈,近在咫尺,前辈既要主持公道,想必不会纵容这等蛇蝎妇人逍遥法外吧?”
他步步紧逼,将皮球踢给了赵河。
要公道?
好,我给你公道。
你既然要插手,要讲公道,那现在最直接的验证公道的方法摆在面前。
赵河眼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真言术?
这小子,当真敢想。
修行之人,最忌沾染凡尘因果,尤其是这种牵扯不清的是非恩怨。
一旦介入,必须遵从自己的道心根本。
他赵河修的,正是自诩‘正义’之道。
强行介入,若处置稍有不公,或是被蒙蔽,颠倒了黑白,那便是自损道行。
轻则修为停滞,重则道心蒙尘,引来心魔,乃至天谴。
他之所以会出现在此,目的,当然不是恰逢这么简单。
今日出头,也是顺水推舟,彰显一下自己“得道高人”的风范。
毕竟,动动嘴皮子,又算不得介入。
谁曾想,这看刚入修行的少年,竟如此棘手。
用真言术?
此术对灵力消耗不小还在其次,关键是一旦用了,真相大白,他赵河便再无转圜余地,必须秉公处理。
可看那柳氏煞白的脸色,此事恐怕不简单。
但不应下,他方才“主持公道”的话,岂非自打嘴巴?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青山派脸面往哪里搁?
一时间,赵河骑虎难下。
厅中静得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汇聚在赵河身上,等着他的决断。
赵河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真言之术,有伤天和,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
他顿了顿,看向季白长,眼神复杂:“小友,你当真要如此决绝?此事若水落石出,恐再无回旋余地。”
言下之意,是在给季白长一个台阶下,也是在给自己找退路。
季白长却仿佛没听懂他的暗示,依旧是那副平静坦然的模样,微微躬身:“晚辈正是求一个水落石出,求一个真相大白,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晚辈绝不后悔,恳请前辈成全!”
赵河脸色沉了下去。
这少年,油盐不进。
他不再看季白长,声音陡然转冷,道:“执念太深,于修行无益,凡俗之事,自有凡俗的规矩,柳氏纵有不是,也轮不到你我越俎代庖,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紧接着。
“哼。”
一声冷哼,清晰地在季白长耳边响起。
却并非来自赵河的口中,而是直接传入了他的脑海。
“小子,莫要给脸不要脸,区区散修,侥幸得了些机缘,便不知天高地厚?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若再纠缠不休,休怪我让你知道,何为筑基之威。”
这声音,正是来自眼前的赵河,用的却是修士之间的传音之术。
季白长身形一僵。
赤裸裸的威胁。
季白长的手,悄然握紧,随即又缓缓松开。
一股怒火自心底烧起,却被他强行压下。
他如今,不过炼气。
鸡蛋碰石头,无异于自寻死路。
前世的无力感,此刻竟又翻涌上来。
怪谁?
只能怪自己,太弱。
弱到连一个公道,都讨不回来。
弱到...上辈子未报的仇,这辈子还是报不了。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赵河。
“前辈教诲的是,晚辈受教了。”
没有不甘,没有愤怒。
只有平静的接受。
赵河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似乎也没料到这少年竟如此轻易便服软了。
但面上依旧维持着高深莫测,淡淡“嗯”了一声。
随后,却似已将方才的不快抛诸脑后,脸上重新挂上了温和。
他目光一转,落在了人群中一道倩影之上。
“贫道此次前来,却也还有一桩因缘。”
赵河上下打量着苏清瑶,缓缓开口:“某家此次下山,本是游历,前些时日于紫薇山遇一狐妖,斗法之下竟让其遁逃,一路追寻至此,不想,妖踪未觅,却让某家遇上你这等良才美质!”
“小姑娘,你可愿随我入青山修行?”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惊。
先前关于仙缘的消息,竟然是真的!
一时间,羡慕、嫉妒、惊叹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苏清瑶。
这可是实打实的仙缘!
多少人梦寐以求,一步登天的机会!
苏清瑶微微张着嘴,眸中水光盈盈,似是不敢相信这天大的好运会砸在自己头上。
然而,无人看见她眼帘后,转动的念头。
青山派......
前世她便加入的此派。
后来才知晓,这不过是左近地界一个不起眼的小宗门罢了,算不得什么顶尖传承。
可眼下,自己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去处。
重生一世,总不能还像前世那般籍籍无名。
先入门,再图后续吧。
这般想着,她心中已有了计较。
再抬眼时,苏清瑶已是满脸的激动,对着赵河盈盈一拜:“弟子...弟子愿意!谢前辈垂青!”
赵河满意地点点头。
厅中顿时响起一片恭贺之声。
“恭喜苏姑娘!”
“苏姑娘好福气啊!”
“这可是仙缘,往后便是仙师了!往后可不要忘记我等啊......”
苏清瑶含羞带怯地应着,目光却不自觉地,往季白长的方向瞥了一眼。
赵河此人,她前世在青山派待过些时日,岂会不知其底细?
贪婪好色,又极好面子,不过是披着仙师皮囊的俗人罢了。
方才季白长那般顶撞,虽被强压下去,但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自己只需轻轻挑拨,帮自己对付一个季白长还不是简单?
不,仅仅是断了他的仙途还不够。
要让他再无翻身之日。
念头急转,苏清瑶面上却愈发显得娇羞可人。
对着赵河又是一拜,声音柔婉:“前辈厚爱,弟子定不负所望,只是弟子家中尚有父母...”
赵河心情正好,闻言大手一挥,笑道:“无妨,小事尔,你且随我回山,待你安顿下来,某家自有安排,让你父母也能得个好去处。”
“多谢前辈!”
苏清瑶感激涕零。
这份模样,让赵河颇为受用。
厅中众人更是羡慕不已,只觉得这苏家姑娘当真是祖坟冒了青烟。
有人目光在苏清瑶与季白长之间转了转,压低了声音道:“啧,瞧瞧人家苏姑娘,这才是真正的仙缘啊。”
“那是自然!苏姑娘得仙师垂青,入的是仙家门派!岂是某些走了狗屎运的散修能比的?”
这话虽未指名道姓,但厅中谁人不知说的是谁。
虽然季白长也踏入仙途,可在场之人,谁不想巴结苏清瑶。
若是其在宗门里说上几说,万一日后自己族人也能得道飞升呢?
季白长站在原地,脸上不见波澜,仿佛那些话语都落在了空处。
弱小,便是原罪。
虽然杀了季文轩,可柳氏与苏清瑶,还存活于这世上。
眼下,这苏清瑶,竟然先行一步,拜入宗门。
自己的师尊...又该去哪寻得。
前世,师尊也不过是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毫无征兆。
哪怕重活一世,季白长也只能等待。
唉...
眼不见心不烦。
就在他转身,步子将要迈出厅门之际。
天,骤然一暗。
厅堂内原本喧闹的恭贺声戛然而止,众人惊疑不定地望向窗外。
那赵河的脸上,笑容也僵住了。
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他下意识地站起身,看向门口。
难以言喻的寒意,悄然弥漫开来。
季白长猛地顿住脚步,霍然回头。
一道白影,不知何时,已立于厅堂门口。
一身白衣,不染纤尘。
风姿绝世,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就是你,欺负我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