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到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在哀嚎,她忍不住颤抖起来,那痛楚细腻的为她的身躯注入重量,她感到自己变得完整了。
“你变得完整了,圣女大人。”安德森说。
“是的。”
阿尔斯点头回答,她仍旧出神地看着天上的空洞,经历了刚才死亡回忆里的痛苦,她的瞳孔有些微微涣散。
“谢谢你,安德森,”阿尔斯说,“谢谢你带我来到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我应该做的,”安德森沙哑着说,“在听到你呼唤我之前,我还碰见了好多的人,他们都和你我一样,看不清模样,有的人甚至没有皮肉,只剩下一具白骨在行走。”
阿尔斯说:“他们都是死了很久的人?”
安德森点点头:“我在这里徘徊,心里很不安。他们好心地告诉我,不论是活着还是长眠,人总会缺失点什么,想要找回缺失的东西,就要去死无葬身之地。”
阿尔斯没说话,只是和安德森站在这片纯白空间中,他们都在等,等待这段漫长无端的时间结束,天上的孔洞慢慢变大了,像是一张巨大的嘴,正在慢慢将两人吞噬。
阿尔斯看见,孔洞里闪烁着星点,那些星点徐徐上升,连带着她和安德森也飘了起来,安德森走在她的前面,朝着孔洞深处走去。
“我走了,圣女大人,”安德森忽然回头,脸上的皱纹不知何时消失不见,“请您一定记得,不要伤害我的朋友纳尔森,他现在应该很老,他总是穿着一身红色的衣服,那上面有他家族的徽章,是一匹雪地里的狼,他的胡子很浓,他...”
安德森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的样貌也越变越年轻,他从一个佝偻的老人变成中年人,又从中年人变成精瘦的小伙儿,他的声音也跟着清亮起来,然后逐渐变得稚嫩,直到他的拐杖掉到地上,阿尔斯才发现,安德森已经变成了婴儿的样子,最后缩成一个细小的光点,就和刚才漂浮在他们身边的光点一样,向着孔洞深处飘去...
坏了。
阿尔斯想,她该不会也要跟着安息了吧?
她看见自己已经飘在了孔洞深处,四周早已黑漆漆的一片,就像一个没有光的袋子,随着脚下的纯白越来越小,袋口越缩越紧。
完了完了,大意了...
应该早一点溜掉的,非要在这里听安德森叽里呱啦干啥!?
阿尔斯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可她现在做不到——她飘得太高了,她能感到自己飘得越来越快,距离纯白梦境越来越远,她的灵魂仿佛都要从头顶被抽离,头发也跟着倒竖起来,整个人就快要进入永寂的黑暗...
她忽然害怕了,也是头一回在附身后感受到冷,黑暗里虚无是那么的彻骨,她开始怀念一切温暖的东西,她想起树荫下的阳光,想起阿尼娅房子里的壁炉,想起莱茵牵她爬上峭壁的手掌...
莱茵再也等不到她醒来了,她想。
都是莱茵害的,她又想。
可恶,都怪莱茵,她继续想——要不是莱茵找她附身圣女,她估计这会还在家里喝她最爱的奶油蘑菇汤!她要是能活着出去,一定要莱茵加钱,赔她精神损失费!
她的脸做不出表情,但她能闭紧牙关咬牙切齿。
就在这时,她感到自己海草般倒竖起的头发里有东西滑了出去,那个东西顺着游离的发丝往上飘,飘进了她的视线——红色蝴蝶结。
阿尔斯本能地伸手一抓,将那蝴蝶结握在掌心,柔软布料下的淡紫色萤石散发着光辉。
“这是我的护身符,希望能给姐姐带来好运。”
她仿佛听见了阿尼娅的话。
她的身子忽然不再向上漂浮,头发也如瀑布般垂下,她感到自己正在急速下降,脚下的纯白越来越近——她重重摔到地上,心里一沉。
她醒了。
她的面前就是安魂树,太阳恰好在安魂树的背后,阳光有些刺眼,她只能看见安魂树的剪影,她回过头,发现格雷斯在不远处的石头上卧着打瞌睡,莱茵就在她的旁边不远处坐着,一双铁灰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她不知道莱茵在想什么,她就这么和莱茵相互看着,谁也没有先说话,直到雪鹰在头上盘旋了好一阵,她才开口对莱茵说:“哑巴了?”
“没有。”莱茵回答。
“那...加钱,”阿尔斯朝莱茵摊开手掌,“我要加钱,我要精神损失费。”
莱茵明显愣了一下,像是脑袋里忽然充满了问号。
阿尔斯从地上站起来,赤脚走过去,在雪地里留下一行脚印,她蹲下来,眨眨蓝色的眼睛,很认真地对莱茵说:“梦里很可怕的,知不知道?”
莱茵出神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撇开视线。
阿尔斯对他装死般的态度感到不满,重重戳了戳他的肩膀:“问你话呢,知不知道?”
“不知道。”莱茵说。
“...”
阿尔斯忽然感觉莱茵像是块烂布,打不湿也拧不干,油盐不进!
她眼睛转了转,心想有的是办法让这个男人加钱,于是背过身去,低哼了一声后,说道:“总之,村子里噩梦的事情是解决了,这个嘛...对于我这种专业人士来说倒是很简单,但是....!”
她无法做出表情,便只能说的大声些,来彰显自己有多么生气:“关于你心心念念的圣女小姐,我可是得知了超级重要的情报。”
“什么?”
莱茵断掉的弦似乎是接上了,他一下子看过来,直勾勾地盯着阿尔斯。
阿尔斯伸出食指,摆了摆,啧啧啧道:“想知道?”
“想,但我不会额外付钱。”莱茵说
阿尔斯问:“为什么?”
莱茵:“因为我已经许诺给你我所有的财产了,如果你还想要钱,我只能赊账,或者...是用我的承诺——勇者的承诺来代替。
“...”
阿尔斯和莱茵对视很久,发现莱茵这家伙的眼神依旧是之前那般诚恳真挚。
她忽然觉得这个魁梧男人有点可怜。
“不至于,不至于,搞得我好像趁火打劫一样,”阿尔斯哼了一声,“我还没想好要你承诺什么,所以...先欠着。”
“嗯。”莱茵想也没想,一口答应。
阿尔斯点点头,走到一旁拿起宽大的兜袍披上,坐到莱茵身边,看着他的眼睛说:“空气栓塞,她死于空气栓塞,凶手是卢克,是一个异端稽查官,卢克进入了忏悔室,朝她的血管里注入了空气,她到最后都...”——很痛苦。
阿尔斯最后还是停住了,没有说出那段临终的丑陋。
她看着莱茵,看着莱茵眼里的古井无波,轻叹一声:“哎,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