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住他!”
穿着三十五号球衣的高个子挡在封亦面前,这家伙接近两米的身高在少年脸上投下阴影,仿佛一座山横在眼前。
“接住!”
封亦忽然晃身骗的高个子一个趔趄,肩膀与他擦过时旋身将球传给许之。
“好传!”
许之高喊着,后仰跳投。
篮球在阳光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撞在篮筐上,发出“咚!”的声响。
篮球场里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唾沫——许之投出的那一记三分球到底会不会进?
紧接着,全场爆发出潮水般的欢呼,这一记三分绝杀球,进了!
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事,至少在现在,在这一场虚假的球赛中,他是帮助队伍拿到胜利的大英雄。
许之兴奋的跃起,绕场一周,与封亦击掌。
少年手心分泌出汗水沾到封亦惨白的掌心,黏糊糊的,带着名为青春的生命力。
对于封亦来说,那是久违的黏腻触感。
汗水浸湿头发,在小麦色皮肤上划出晶莹轨迹,面前的雀跃的少年似乎将封亦拉回了曾经。
曾经他还活着的时候。
小时候的他没有见过大世面,从记事起就每天跟在那个被他叫做师父的女人屁股后面蹒跚学步,亦步亦趋。
山上那一座小小的道观就是他的全世界。
师父很厉害,好像全天下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她。
她挥手就能斩落天边的云彩,仅凭声音就能听出事物的形状。
她还好像什么都知道,知道怎么修好观里那台老式黑白电视,知道怎么解开看着就很难的数学题。
她甚至还懂得带兵打仗,懂得怎么从那些封亦看不懂的图纸里制造出一架飞机。
封亦后来才知道,他的师父,那个叫做明韵的女人,早在初出茅庐时就已经名扬天下。
她不仅是传说中的传奇除妖人,还是被玄门议会认可的顶尖工程师,顶尖学者,甚至是顶尖军事指挥官。
有那样耀眼的师父,作为徒弟的他,怎么可以给她丢脸呢?
所以封亦很努力,一直憋着一股劲儿,不能给师父丢脸。
可是他很笨,至少他自认为很笨,师父的一身本事他只学来了三分剑术。
十七岁那年夏天,知了藏在树叶里唱歌,丹房里氤氲着雾气,外面的小院儿里绿草茵茵。
那天,师父说他已经长大了,是时候该下山走走了。
山下的世界很大,大的让人迷茫。
十七岁的封亦站在火车站的人潮中,不知道该往东还是往西。
封亦记得很清楚,那年夏天很热,候车室里的空气闷热的简直要让人发疯。
也就是那天,封亦在候车室里听说了有一个地方叫做大学。
大学里可以学到很多很多知识,可以学习怎么制造飞机火箭,怎么解开那些难题,怎么成为一个工程师、成为一个学者。
那时候的封亦就想:也许去了大学,就能学会怎么变得跟师父一样,最起码也不会给她丢脸。
他花了两年时间,一边四处行走降妖除魔,一边靠着从别人那里借来的书本学习。
终于,他十九岁那年,他考上了!
天阙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那一天,他兴奋的快要蹦起来了。
可是那一年酆都复苏,他作为师父的弟子必须前往西陵峡北岸协助师父镇压酆都。
然后,他的人生就永远的停滞在了那一天。
篮球不断在地面上跳跃,发出“砰砰”声,封亦忽然觉得,胸腔里那枚几小时前复苏的心脏,跳动的好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逐渐与篮球声重合。
“喂!没事吧?”许之忽然抛过来一瓶冰镇过的矿泉水。
“没事……”封亦学着许之的样子拧开瓶盖,冰凉的液体灌入喉咙。
奇怪,他居然觉得,似乎可以感觉到这股冰凉清爽。
不远处几个少女正在为篮球场上的少年们分发冰镇矿泉水,白灵抱着毛巾蹦跶过来。
她将毛巾丢给许之,许之嬉笑着问她我帅吗?
她踹许之小腿说她又不懂篮球。
“下午课快要开始了。”许之忽然又把毛巾丢给他:“文物讲座,要听吗?”
“我想听。”封亦抓起毛巾。
明明已经不会再分泌出汗液,可是他还是学着许之的样子装作擦汗,好像这样就能让他觉得,自己似乎还活着。
讲座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距离封亦的八小时校园生活结束,还有半小时。
“这个教授讲的怎么样?”
封亦走出教室的时候,陆晴雨靠在廊柱上,温婉的笑着。
夕阳在她脸颊上泛着金光,就像早上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踏着晨光闯进封亦的视野。
“他讲的很好……”封亦不敢看她。
无论是温柔如水的夕阳还是充满活力的朝阳,对他这个僵尸来说都太过耀眼了。
明明只是见过这个少女两面,可是她每次都踩着阳光。
“能陪我走走吗?”
夕阳把天边的云彩染成紫色,少女的鞋跟踏在石子路上发出悦耳的脆响。
封亦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只见过两面的少女忽然要单独邀请他一起走走,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会给他八小时去体验大学生活。
“我还有半小时……”封亦忽然开口。
按照他与白灵的约定,他即将在半小时后迎来自己的永眠。
“我知道。”陆晴雨轻声细语,夕阳在她的眸子里融成琥珀。
“这八个小时,过得开心吗?”
“我、我不知道……”封亦抚上自己的胸膛,皮肤与骨骼之下,某种熟悉又陌生的情绪正在悸动。
他不知道那是开心还是什么别的情绪。
情绪这个词对他来说太遥远了,遥远到快要不认识它了。
听课,吃食堂,打篮球……
这些事情值得开心吗?
早上的时候听那个历史学教授讲过一个南宋的习俗,狱中灯。
狱卒会给囚犯点上一盏长明灯,若是灯灭之前有人添油,则囚犯行刑会被暂缓。
其实这些少年少女们所做的事情,就像是为他点燃了一盏八小时的长明灯。
让他可以贪婪的享受八小时脱离罪恶的幻觉。
“让你的人性逐渐复苏,却又在寻回人的感觉后埋葬你。”陆晴雨看着即将落下山脊的夕阳,忽然沉声说道:“这对你很残忍,但是抱歉……”
天空忽然电闪雷鸣,转瞬间便下起了大雨。
翠绿的树叶在雨幕中显得朦胧,空气潮湿,天空阴沉。
“没关系的……”封亦抬起头,让雨滴落在脸颊上,延绵不绝“谢谢你们为我点灯。”
“不过你的奶茶可能还不了了,抱歉啊……”
封亦踏入雨幕中,面朝人工湖的方向。
在那里有人在等他,等着为他画一幅像,然后埋葬他。
“咔哒!”
整齐划一的上膛声忽然刺破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