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黑影沉思一会儿,“我确实死了。”

“嗯。”

阿尔斯认真地看着黑影,极力想从黑影模糊的脸上看出一点安德森的影子。

黑影的嘴里念叨着刚才的话,一边抬头,像是在凝视空中飘落的灰烬,片刻过后,他似乎是认识到自己确实是死了,他的面容竟然在灰烬中变得清晰起来,那些灰烬落到他的脸上,像是融化蜡烛一般,将那道模糊的影子抹去,露出他真实的面庞。

安德森比几年前看起来更老了,像是老了十几岁,他的脸上都是皱纹,花白的头发仅剩几根,令阿尔斯更加意外的是,安德森太瘦了,就像是中了毒,他脸上如同一个骷髅,脸窝和眼窝一样又深又黑,整个人看起来不像是人,倒像是一片被碾碎的灰烬。

“我看清你了,安德森。”阿尔斯说。

“我也看清你了,圣女大人,”安德森沙哑着说,“你还戴着阿尼娅的发夹。”

阿尔斯摸了摸蝴蝶发夹:“是的,阿尼娅是个好孩子。”

“阿尼娅是个好孩子,”安德森枯萎的眼里流出一丝怀念,“大家都是好孩子,他们为我举行了葬礼,还把我安置到悬崖上。”

“是的,他们很敬重你,”阿尔斯说,“可你给大伙儿们造成了麻烦。”

“...”

安德森沉默了。

阿尔斯望着他,望着他漆黑空洞的眼窝,认真地说:“你有放不下的人或事,所以你还没有安息,悬棺给了你七天的机会,用来传递你的思念。”

“我很担心,”安德森叹了一声,望向什么也不存在的远处,“他们都是雪的孩子,这里就是他们的家,他们哪儿也不会去,他们也不会逃。”

“为什么要逃?”

“因为那些人要来了,那些人,那些北方人,”安德森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们不满北方终日的严寒,他们想要做出一些伟绩,他们想要征服以魔法铸成的贝尔,他们早就觊觎贝尔境内的高塔,高塔里藏着的知识...雪村,就是他们越过边境的第一站,这里没有教廷的骑士把手,这里太远了,太高了,也太冷了...”

阿尔斯张了张嘴,对安德森的话感到意外。若不是在梦里,她都要怀疑眼前的人是不是个疯言疯语的邋遢流浪老头儿。

可是死人是不会说谎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阿尔斯还是疑惑地问。

“是那家伙告诉我的,”安德森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一根拐杖,他把拐杖杵到落满灰烬的地上,“纳尔森,那个家伙,北方边境的小领主。”

阿尔斯说:“我不认识他。”

安德森哈了一声:“你当然不认识他,村里的年轻人都不认识他,他是我的好朋友。”

安德森抬头望向远处,阿尔斯跟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次天地交融的地方多了一些色彩,空中的灰烬被这一缕缕彩色变成画,编成一幅幅画面。

画面中出现一对衣着华贵,却沾满泥土的夫妇,他们一左一右,牵着个戴帽子的男孩,一家人蹒跚地走在雪地里,身后站着几个骑士,骑士的手里拿着绳子,望着一家子的背影。

“那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被流放了,带着我来到了这边。”安德森解释。

“你其实是北方人。”阿尔斯问。

“对的。”

安德森叹了一声,空洞的眼神看着天边的画面,仿佛在回忆自己漫长的一生。

他很小,只有几岁大。他那时不懂什么叫流放,他只以为是自己要搬家了。那天晚上,父亲并没有来催促他睡觉,而是把他叫到房间里去,收拾他的东西,无论他问什么,父亲和母亲却都只是相互望望,然后什么也不说。

接着,他就听见有人粗暴地砸坏了他家的门。

他看见女佣们哭闹着挣扎,一个个被骑士们带走,老管家从厨房里拿了刀,进了房间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骑士们一路顺着楼梯上来,用绳子把他绑起来,和他的父亲母亲绑到一起,押送到庄园里,逼着他们上了马车,他听见女佣们在不停地喊着:老爷!老爷!带我走!

后来他才知道,那些女佣都被处死了。

而他们一家人,作为北方帝国曾经的功臣,仅仅只是受到了最轻的责罚——流放。

“我们输了,可我们保住了性命。”

老安德森总是提起这句话,安德森夫人也会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小安德森刚开始还不明白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等到他年纪越来越大,他才知道,当年,他们家卷入了一场无法避免的政治斗争。

安德森一家输了,纳尔森一家赢了。本该亲密无间的两家人,不知何时翻了脸,也许是早有蓄谋,也许是临阵倒戈,总之...他和纳尔森家的那位少爷再也没有见过面,直到他的父母相继离世,直到他当上村长。

作为一个来自北方的外乡人,他本是没有资格做村长的。

可他的父母为他创造了这样的资格——他的父亲曾是北方的领主,少不了要和皇帝、大臣们打交道,他的父亲能说会道,学识渊博,凭借着那难以掩盖的气质,很快就融入了村子里,不到一个月,村里的人们就开始向他父亲热情地打招呼,不时地登门拜访,请教历法的修正,耕地的规划,偶尔有想做生意的人,会专门来找父亲算清账目,一些年迈的老人端着棋盘,请教残棋的解法。至于那些村姑们,则是整日和母亲呆在一起,用当地的雪棉织出近似北方丝绸的效果...

他的父亲很快成了村里的领头人,耕地的产量变多了,出生的孩子变多了,房子变多了。

他不负众望,继承了父亲的全部才能,娶了村里最漂亮的女人,也成了村里年轻一辈的领头者。

按照村里的习俗,新任村长要带着年轻人们深入山林,用新鲜的猎得的野兽肉完成一场换届的狂欢。

他冒着风雪,提着短剑与长矛,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他们收获颇丰,可就在他们拖着野兽的尸体准备返程时,忽然听见周围有人虚弱的呼喊。

他率先赶了过去,看见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纳尔森?”他试着问。

那人凝视他片刻,才惊喜地回应:“是我!”

安德森记得自己无数次来到纳尔森的庄园里去游玩,他们在庄园里用棍子击打木桩,接受骑士的教育,闲暇时就去庄园里和女佣们捉迷藏,偶尔找管家牵来两匹马,沿着庄园的外围慢慢走,边走边巡视,假装自己是英勇的将军,有时候是他去纳尔森那边,有时候是纳尔森去他那边...

他没想到自己能再次见到纳尔森,眼前这个狼狈的纳尔森少爷唤醒了他的回忆,他连忙把纳尔森藏起来,然后让那些村里的年轻人先回去,到了晚上,他才偷偷把纳尔森带到家里,为他清洗几天没洗的身子,然后端上温暖的食物。

纳尔森很感激安德森救了他,父辈的恩怨也并未继承到孩子的人生里。

纳尔森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偷偷来到村子里,见见这位老朋友兼救命恩人,有时候是安德森跑出村子,在纳尔森的接应下跨过北方边境,去酒馆里畅饮一夜,酒精之下,纳尔森总会提起——若不是安德森,他早就死在那场偶然兴起的雪山打猎中了。

时间一年年过去,北境依旧终年积雪,两位曾经的年轻人也白了头。

安德森老了,体力大不如前,喉咙里时常瘙痒难耐,他总是忍不住在任何时刻大咳一番。

他感觉自己时日不多,便加快了和纳尔森见面的频率。这一日,他在约好的时间里来到了约好的地点,纳尔森也如约而至,两人拥抱一下,来到那个老旧的酒馆。

他对纳尔森说自己可能快死了,纳尔森却只是释然一笑:“那样再好不过,这样我就不用怀着负罪感过完剩下的日子了。”

安德森问:“为什么?”

纳尔森说:“北境帝国要准备越过沃克尔雪山了,他们筹划了很多年,翻山后的第一站就是你的村子,边境领主们都被安排了职责,而我...就是负责洗劫与屠杀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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