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玄脚步一顿,脸上那份刻意挤出来的郑重僵住,愕然望向季白长。
令尊殉国,尸骨未寒,身为长子,竟说出“太好了”三个字?
他素知季啸将军对这个儿子不算亲厚,甚至可以说是严苛到了近乎冷漠的地步。
可父子天性,乍闻噩耗,就算不捶胸顿足,也不该是这般欣喜若狂。
莫非真是伤心过度,神智不清了?
李玄心中暗忖,看向季白长的眼神不由带上几分怜悯。
季白长话一出口,便知失言。
那句“太好了”并非为季啸之死。
而是为自己这失而复得的生机,为尚有可能挽回的一切。
可这话落在旁人耳中,尤其是在这丧父之痛的当口,无异于惊世骇俗。
他轻咳一声,掩饰般地揉了揉额角,似是刚刚清醒,头痛欲裂。
这具身体尚还虚弱,方才猛地坐起,确实牵动了不知何处的伤。
“方才...一时恍惚,许是睡得久了。”
“李玄,如今是哪一年?”
李玄虽觉古怪,但见他面色憔悴,神情恍惚,只当他是悲伤过度,兼之久卧病榻,一时失了年月。
遂收敛心神,答曰:“白长兄莫不是糊涂了?如今正是永安三年,秋。”
季白长垂下眼帘,心中暗自思付。
永安三年秋。
父亲季啸,镇北将军,殉国于北境。
前世,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的人生轨迹被彻底扭转。
“白长兄,节哀顺变。”李玄拱手,“府上必定诸事繁杂,我便不再多打扰了。”
“多谢通告。”
李玄见他面色苍白,眼神却已恢复了几分清明,不似方才那般骇人,心中稍定。
想起季啸将军素日的威严与季白长此刻的孤寂,也不禁生出几分同情。
“若有需要,遣人告知李府便是。”李玄再次拱了拱手,不再多言,转身退了出去。
脚步声渐远,直至消失。
房门轻轻合拢,将外界的喧嚣与这方寸之地隔绝开来。
季白长缓缓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老梅虬枝如龙,其上枯败泛黑,确是记忆中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将胸腔中浊气尽数吐出。
既天怜见,重活一世。
当不负此生。
第一件事,便是不能重蹈覆辙。
他转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
冰凉茶水入喉,思绪清明几分。
当务之急,是理清现状。
首先,是季家。
父亲既死,府中群龙无首,正是各方牛鬼蛇神蠢蠢欲动之时。
同父异母的弟弟季文轩,其母柳氏,对家主之位虎视眈眈。
前世,他们趁父亲尸骨未寒,勾结外人,夺走家产,将他扫地出门。
他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还有苏清瑶......
那个女人,前世是他求而不得的白月光,为了她,掏心掏肺,不惜一切。
却不料,她与季文轩早有勾结,自己不过是她向上攀爬的垫脚石。
“吱呀——”
房门再次被推开,力道比方才李玄离开时要大了许多。
季白长看向门口。
一个穿着绛紫色锦缎的中年妇人,珠钗环绕,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却紧蹙着眉头。
妇人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颀长的锦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眉眼间与季啸有三四分相似,只是嘴角微撇,眼神闪烁,平添了几分阴柔之气。
正是他的继母,柳氏。
以及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季文轩。
柳氏一见季白长睁着眼靠在床上,脸上立刻堆起悲痛之色,快步走了进来,声音也放得又轻又柔:“长儿,听李世子说你醒了?身子可好些了?唉,你爹他...”
她抬袖拭了拭眼角,仿佛悲不自胜。
季文轩跟在后面,脸上却没什么悲戚之色,反而带着几分不耐烦:“大哥,爹刚去,陛下追封的旨意就快到了,府中上下乱作一团,你身为长子,怎能还一直躺在床上?”
季白长看着这母子二人,心中冷笑。
前世,他便是被这两人看似关切实则步步紧逼的言语,弄得方寸大乱,又因骤闻噩耗,心神恍惚,才会被他们轻易拿捏。
只不过,如今还不是翻脸的时候......
他微微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的寒芒,“让母亲和二弟担忧了。父亲为国捐躯,乃军人荣耀,亦是季家荣光。只是我这身子不争气,先前落下的病根……”
他话未说完,柳氏已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长儿,你能如此想,母亲也就放心了。只是...将军临行前,曾与我私下提及......”
来了。
季白长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只抬眼望着柳氏,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柳氏与季文轩交换了一个眼色,后者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将军忧心你自幼体弱,性子又过于仁厚,恐难承担镇北将军府的重担。故而,去岁便留下亲笔书信,言明...”
“若他不幸......府中一切事务,皆由文轩暂代掌管!至于你,还是先去城外别庄静养些时日,待身子好全了再说。”
季文轩立刻接口,道:“大哥,爹戎马一生,最重规矩。他既有安排,我等自当遵从。你就安心去别庄休养,府中一切有我,断不会让外人看了笑话。”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配合他那神情,虚伪无比。
剥夺长子继承权,将他这个嫡长子变相软禁。
好一招釜底抽薪。
不过,这样也好。
镇北将军府这点家业,前世他视若珍宝,为此与柳氏母子斗得头破血流,最终反被对方伤了根骨。
可如今,在他眼中,不过是过眼云烟。
争权夺利?继承家业?
何其可笑。
这个世界,并非只有凡俗王朝,更有凌驾其上的修仙宗门,有能移山填海、摘星拿月的大能之士。
前世他困于凡尘俗事,受尽磋磨。
哪怕后来得遇师尊,虽踏入长生之路,可身子骨却伤了根基,悔不当初。
季家这点蝇营狗苟,与那长生大道、无上伟力相比,算得了什么?
柳氏和季文轩想抢?
给他们便是。
他要的,是掀了这凡俗的棋盘!
只需率先踏入仙途,获得力量。
今日所受之辱,来日自可百倍奉还。
无论是柳氏母子,还是苏清瑶......
他深吸一口气,胸中郁气稍散。
“既是父亲遗命,自当遵从。”
柳氏和季文轩皆是一愣。
他们预想过季白长或激烈反抗,或悲愤欲绝,却没料到他竟如此轻易便应下了。
季文轩狐疑地打量着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柳氏反应更快,立刻顺着台阶下:“长儿深明大义,如此,母亲便放心了。你身子骨弱,城外别庄清净,正适合休养。府中诸事繁杂,待一切安顿妥当,母亲自会派人接你回来。”
“如此也好。”
季白长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目光落在柳氏脸上:“母亲,既然要去别庄静养,不知可否将我生母留下的一件遗物,允我带走?”
柳氏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轻蔑,面上却不显:“哦?是何物?”
在她看来,一个死人生前的东西,能有什么价值?
不过是这病秧子一点念想罢了。
“是母亲当年陪嫁过来的一个旧木匣子,一直放在库房角落,落了灰。我想着,此去别庄,山高路远,带在身边,也算是个念想。”季白长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季文轩不耐烦道:“一个破匣子罢了,有什么好带的?大哥若是喜欢,回头我让人给你寻些金玉古玩送去便是。”
“文轩,不得无礼。”柳氏轻斥了一句,实则与季文轩想法无二。
她大方地挥了挥手,“既然长儿想要,便去取来吧。也不是什么金贵物件,库房管事那里知会一声便是。”
她巴不得季白长赶紧离开,一个旧匣子而已,能让他安分些,何乐而不为。
“多谢母亲。”季白长低下头,掩去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精光。
成了。
那匣子,前世他被赶出季府时匆忙间并未带走,后来辗转得知,那里面藏着的,才是他生母留给他最珍贵的东西。
也是他这辈子能快人一步的真正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