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翋翗是第一次听利与义详细讲述自己的过去，正因如此，她才第一次意识到利与义心中压着如此沉重的一切。
听对方亲口讲述杀害织女星人的一切，柯翋翗唯有沉默，她不知自己应该怎么做，心中陷入了茫然，成为了一个无声的旁听者。
听利与义讲述如何杀死游击队员……
听他讲述如何杀死两个未成年的孩子……
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替那些死在利与义手下的织女星人原谅对方，但也明白利与义和满怀志那种人是不一样的，他试图去弥补自己所做的一切，尽管死者已经没有办法再活过来……
如果一个人改过自新，他所犯下的一切杀戮便可一笔勾销吗？
她思绪很乱，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丈夫和自己要保护的人们是水火不相容的存在，哪怕他已经得到了政府的赦免也不例外……
政府的赦免没办法让死去的人活过来，反而让杀害他们的人继续活在埋葬他们的土地上。
柯翋翗心中叹气，完全没有了主意。
她虽然是警察，但她从未将杀人当作职责的一部分。
织女星的警察是很暴力的，从他们随身携带的不是用来制服违法者的非致命武器，而是真枪实弹就能看出这一点。
行使暴力本就是警察这一职业所具备的合法权利，既然有了这种权利，那行使这种权利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对于暴力反抗乃至夺路逃跑的那些不听话的罪犯，使用‘他们能听懂的语言’让他们停下脚步、放弃抵抗是有必要的。
但柯翋翗很少这么做，她尽可能采取非致命的方式对付罪犯，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也会尽可能瞄准对方的非致命部位——尽管那些非致命部位依旧有可能造成伤残，但这已经是相较之下稍好一些的选择了。
她深知自己是执法者，不是法律本身，无权审判任何人，哪怕对方罪大恶极也不能凭一时激愤将之杀死，那不过是假公事之名，行私刑之实。
况且很多人罪不至死，不应轻取性命，那样是对生命的极不尊重，更是滥用暴力的体现，只会加剧民众对警察的不信任感。
然而，这一切和军队是截然不同的。
军队是不会避开任何人要害的，更不会怀有丝毫恻隐之心，如果是战争时期就更是如此了。
战场上本就是你死我活，对自己面前的敌人手下留情是对自己的生命以及自己战友生命的不负责任。
既然对军人来说，杀死敌人是很正常的事情，那他所无法释然的到底是什么呢？
柯翋翗不是利与义，很多事情即便她听过见过，也终究未曾想过。
黑暗笼罩着周围的一切，负罪者行走在泥泞的路上，到处都是障碍，他不得不一次次跨过障碍，为此，他走了很多额外的路。
——爸爸！爸爸！
一个小孩子从路边跑过，他挥舞着双手，不知道要去哪里。
负罪者驻足凝望，他看不到小孩子的面貌，只能看到一个矮小的人形轮廓从自己身边跑过，一路向前跑去，跑向远处的那棵树。
突然，树后走出了一个人，负罪者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能依稀看到一个人形轮廓。
那人抬起手，手枪似乎拿着什么，对准了迎面跑来的孩子。
负罪者心中一惊，他拔出自己的手枪，抢在那人前面开了枪，子弹化作一道锐利的光芒径直射出，正中那人眉心。
他松了一口气，自己刚刚救下了一个孩子，拯救了一条无辜的生命。
孩子似乎尚未明白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愣了半响，这才回过头看向负罪者，露出了一丝微笑，而负罪者向他摆手，回以微笑。
紧接着，一道光芒从负罪者身后径直射出，正中孩子眉心，他的身体应声而倒。
负罪者脸色一变，他转头看向身后，可身后一片黑暗，完全找不到开枪的人。
他一步一步走向孩子，看着对方倒在地上的尸体，而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站起身子，一步三回头，垂头丧气的向前走去。
负罪者走到树旁，看向靠在树干上的那具尸体，惊讶的发现自己刚才击毙的那个人和自己长的一模一样……
他后退一步，只觉得这一切难以置信，而随着他步步后退，那具靠在树旁瞪大了眼睛的尸体缓缓站了起来。
——我已经死了，而你还活着。
他凝视着负罪者，一字一顿的说着让负罪者身体抖动的话语。
负罪者颤抖着举起手枪，用抖动的手指扣下了扳机。
子弹又一次化作光芒贯穿了对方的身体，可这一次对方的身体并没有倒下，依旧站在那里凝视着他。
他一次次的扣动扳机，一枚又一枚的子弹旋转出膛，一次次打穿对方的身体。
直至弹匣中再无子弹。
直至身躯上遍布弹孔。
可那人依旧没有倒下，就这么站在那里凝视着他，看着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杀不死的人？而这个人偏偏和自己长的一模一样？
负罪者难掩心中的恐慌，他抛下手枪，在泥泞不平的道路上奔逃。
可逃了没多久，他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向前扑倒在地上。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一路上跨过的障碍并不是石头或者是树桩，而是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而那些淹没脚踝的泥泞则是遍地流淌的鲜血。
他从地上爬起，看着周围一望无际的尸山血海，尸体一直铺到天边，鲜血也一直流淌到那里。
他又看到了那个倒在地上的孩子，那孩子就和倒在地上的人一样，慢慢融入他们之中，成为了尸山血海的一部分。
他觉得眼前发生的事情难以置信，试图逃避这匪夷所思的一切。
他每后退一步，便能看到地上的尸体在动。
当他因恐惧连连后退，那些尸体也一具具站了起来，眼部流血的空洞仿佛有数不尽的话要说，但脸部下方却空空如也，一张嘴也没有。
成千上万的尸体就这样一步一步汇聚成了一望无际的方阵，站在道路两旁凝视着负罪者。
——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人喜欢你，也不会有人原谅你。
负罪者听到了无数人的低吟，他四下张望，止不住的后退。
突然间，他听到了有什么东西划破黑暗的声音，转身向后看去，有光芒从那个方向射来，非常的刺眼，一道接着一道从他的身体贯穿过去。
那是他手枪里射出的子弹，最终追上了他。
他的身体向后倒了下去，血从他的身体中流了出来，汇入脚下的这方土地，与上面的血色海洋融汇在一起，根本看不出任何区别。
血海将他的身体渐渐淹没，直至他的头颅完全浸透其中，再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我很后悔，后悔来到这片土地杀害那些和我一样的人，我希望这不是我人生的终点，这样我才能找到一个改正的机会……
黑暗被缓缓撕裂，一束光芒照在他的脸上。
利与义睁开眼睛，望着透过窗帘射入房间的月光。
采访已经结束几个小时了，他现在正躺在床上。
他对柊缂龖说了很多，将自己这些年来压抑在心中的一切尽数倾吐，他知道自己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原谅，但他依旧想要将一切讲出来。
从他站立着踏上这片土地开始说起，一直说到他跪倒在这片土地被人擒获……
他不需要在织女星警察面前掩饰什么，也不需要在自己的妻子身边说谎，他就是他，也永远是他。
利与义感受到身后的心跳，那来自于柯翋翗的身体。
哪怕隔着睡衣，他依旧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他不知道柯翋翗有没有睡着，但应该不会睡着，因为他了解柯翋翗。
“天羽……睡着了吗？”
“没有，有什么事吗？”
得到了柯翋翗的回复后，利与义沉默许久，终是开口询问。
“天羽，请诚实的回答我……”
利与义停顿半响，最后还是说了下去。
“在亲耳听到了我过去所做过的一切后，你还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柯翋翗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利与义知道这沉默意味着什么，他看着窗帘外的月光，低语着。
“抱歉……把你叫醒……”
“我……”
柯翋翗开了口，但不知该怎么说。
“我的想法没有改变……”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听你说了这么多，我感到很意外，你说的都是一些非常恐怖的事情，我在此之前虽然有所预料，但听你说出来的时候还是感到很可怕……”
“死去的人再也没办法活过来了……活着的人也只能让这样的事情不再重复上演……”
柯翋翗说不下去了，她不是哲学家，没办法说出那些深邃而发人深省的话，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
她目光稍微斜视身后，看到了利与义的背影。
他虽然生活在这片土地，却终是无法被这片土地所接纳。
“那你……觉得我变好了吗？”
柯翋翗想到了那些被利与义杀害的人，虽然只是用语言复述，但由此形成的很多脑海中的场景依旧让她感到不寒而栗，只是结合同利与义相处的这段时间中对方的表现，这种恐怖稍微淡化了一些。
“大概有一点儿吧……”
利与义缓缓闭上眼睛，重归黑暗之中。
——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