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好了？
利与义无法理解所谓的‘变好’是什么意思……
当水杯落在地上摔碎，便无法再恢复原样。
当白纸被钢笔水浸透，便不可能抹除痕迹。
在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东西损坏后便无法修缮，只能随着时间朝着毁灭的方向一步步前进。
水杯、白纸乃至人都是如此，概莫能外。
变好了？如果自己变好了，那些被自己杀死的人就能活过来吗？
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用一句‘变好了’是无法抹去自己所犯下的一系列血腥杀戮的，难道一个罪犯在法庭上痛哭流涕，他的罪行便可以就此抹除吗？
利与义是战地军事法庭出身，他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罪犯之所以忏悔，不是因为他改过了，只是因为他要死了。
自己身上所谓的‘变好’，究竟有多少是环境所迫，又有多少是发自本心呢？
利与义不知道答案，他也不想知道。
“柊小姐……你并不了解我，并不了解我究竟做过什么，当你知道我做过的一切，你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利与义郑重其事的看着柊缂龖，但语气却低沉了许多。
于情于理，他都没有办法在这个女孩面前昂首挺胸讲话。
对璇玑星人而言，自己是叛徒。
对织女星人而言，自己是仇敌。
叛徒有什么可神气的……
仇敌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是的，我不了解利先生，也不知道利先生究竟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柊缂龖点点头，她深知没有经过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个道理，所以她拍了拍胸口。
“但现在了解也不晚，让我来好好听利先生讲一讲你过去的事情吧！”
利与义一怔，完全没想到柊缂龖会提出这种要求。
他不知道对方有什么目的？是单纯的对自己的过去好奇？还是想要把这一切公布出去……
无论是哪一个，利与义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倘若只是出于好奇，那他有必要告诉对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打消对方的美好幻想，让对方清楚认识到战争的残酷以及璇玑星人对这片土地上包括她亲人在内的织女星民众做过的一切。
如果她想要把这一切公布出去，让自己在织女星无法立足，那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自己杀死了她的亲人，他想要复仇也理所当然。
他可以安慰自己，说自己杀死的人里没有她的亲人，她的亲人是被其他的璇玑星人所杀，而自己杀死的是其他的织女星人。
但这一切重要吗？
他是璇玑星军队的一员，但他没办法代表璇玑星的军队，只能被璇玑星的军队所代表，作为他们的一部分与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而对方的亲人是被璇玑星军队所杀害的织女星芸芸众生的一部分……即便没有死于自己之手，也和自己杀的没什么区别。
“可以，我答应了。”
一旁的柯翋翗闻言，诧异的看着利与义。
他……怎么会答应这种事……
“好！一言为定！”
眼见柊缂龖当真了，柯翋翗急忙打断柊缂龖，生怕柊缂龖再说下去会引起周围人起疑，那样自己和利与义就连这辆列车都待不下去了……
好说歹说，柊缂龖才答应下了车再进行采访，而利与义也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柯翋翗为此叫苦不迭，完全想不通利与义为什么要接受这种会对他不利的采访，她注意到自从被张丽娜揭穿身份后，利与义一直都有自暴自弃之意。
她虽然想尽办法试图安慰对方，奈何话语每次到了嘴边都说不出口，只得咽了回去，生怕对其造成二次打击。
对方心里已经很难受了，自己不能再刺激对方了。
说到底，柯翋翗对利与义其实也不甚了解，虽然有权限查看对方的个人档案，但她始终不愿意这么做，一是觉得这样有不信任对方的意思，二是害怕看到一些不好的内容……比如对方的过去之类的。
虽然嘴上说着不介意，心里面也接受了利与义曾经的身份，但她对于利与义过去所经历的一切始终保持着距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一段自己本该了解的经历保持距离，可能是为了维系彼此目前的信任，也可能是单纯的逃避……一旦自己了解到那段经历，恐怕便难以和利与义像目前这样共处了……
而且采访这种事情……是有潜在隐患的，一旦柊缂龖把这段采访公布出来，哪怕只是不小心，都很容易引发轩然大波，到时候利与义便难以在织女星生存，甚至连知更鸟俱乐部本身都会遭到质疑……
话虽如此，柯翋翗却没办法做些什么来阻止……哪怕自己是警察也不能无缘无故干涉别人的私事，尤其是在对方所做的事情不涉及违法的前提下。
要不要以妻子的身份表示对采访的抗议呢？
柯翋翗只想了一瞬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相信利与义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而柊缂龖看起来也没有恶意，只要稍微提醒一下就好了。
不知不觉间，列车已经到了下一站。
一到车站，柊缂龖便急急忙忙要找个地方做采访，柯翋翗只觉得对方太过着急，而且她也不太喜欢别人拉着自己丈夫的袖子，好在柊缂龖只拉了一下便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迅速松开手，不好意思的朝柯翋翗笑了笑。
利与义对此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侧头看着柯翋翗。
柯翋翗心中一惊，利与义该不会还要去离婚吧？
利与义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惶恐，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跟在柊缂龖身后一路走去。
不知为什么，柯翋翗只觉得此时的利与义像极了一个跟在警察身后的囚犯，正准备去供述自己犯下的诸多罪恶。
她知道利与义曾经是战俘，或许在其过往的经历中确实有过类似的事情，如今只不过是步了过去的后尘……
她心里很难受，只觉得空落落的，仿佛利与义一去便不会再回来。
脚下只得加快步伐，迅速跟上二人，生怕因为自己的一时犹豫而被远远的抛在后面。
利与义目光看向一旁，那是车站外的纪念碑，织女星经常在这种公共场所修建纪念碑，他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这些纪念碑排成一列，每一座都形态各异，下方有一个巨大的圆形孔洞，里面还有螺旋的刻痕，任何一个对枪械有所了解的人都会知道这纪念碑是参考了准星的样式。
利与义停在纪念碑前，仿佛正在被准星下看不见的枪口瞄准，他沉默不语，最终迈开脚步，继续走他的路。
虽然天色已晚，但柊缂龖却精神十足，她一到宾馆就钻进利与义的房间寻了桌椅坐下，迫不及待的拿出摄像机摆好。
说来也奇怪，明明平日里开朗活泼，可一坐在那里，整个人态度顿时一变，不仅神情肃穆，就连言谈举止都变得专业起来。
利与义对此并不排斥，或者说这才是一名记者该有的职业态度，哪怕只是实习记者……
况且，这种面对面的接受询问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只不过过去他往往是询问的那个人，如今成为了被询问的人……
柯翋翗站在一旁，神色紧张的注视着两个人，她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抱着怎样的目的坐在一起的，但她心里总是隐隐不安。
毕竟，在某种意义上，这两个人是有着血海深仇的。
柯翋翗相信利与义并没有杀害柊缂龖的亲人，但柊缂龖究竟是怎么想的，她也无从得知。
说到底，柊缂龖的亲人也只是世界大战中织女星无数死难者中再寻常不过的存在，即便利与义没有杀害她的亲人，却终是杀害了其他人的亲人。
柯翋翗本以为利与义得到了政府的赦免，这一切便会就此成为尘封的记忆，就像那些被放在书架上久久无人翻阅的书籍一样。
但她错了。
所谓的‘尘封’只是‘被灰尘掩盖’，并不是‘永远隐藏起来’。
只要一阵风吹过，那些灰尘便会随风扬起，露出灰尘下面那殷红如血的封面……
她心里突然有些畏惧，试图逃避利与义即将叙述的一切，她目光转向门口，不知自己该不该远离这次采访。
她的举动逃不过利与义的眼睛。
“柊记者，在采访之前，我有一件事情需要说明。”
利与义的话将柯翋翗的思绪唤了回来，她看向对方，那张脸依旧戴着口罩，话语平淡至极。
他终于意识到这次采访的潜在风险了吗？是要告诉柊缂龖采访的内容不可以公开吗？还是要求对方不问一些过于尖锐的问题？
然而，她所想的这些都没有出现。
利与义的目光向着柯翋翗投来，他一字一顿的说道。
“在我向你讲述我的过往经历之时，我希望我的妻子全程在场，让她亲耳听到她的丈夫过去究竟做过什么。”
“这是很合理的要求，没理由拒绝的。”
柊缂龖点头表示认可，同时将目光投向柯翋翗，柯翋翗沉默不语，最终寻了一张椅子坐到镜头看不到的地方，那里正好是利与义看不到的地方，当然，她也看不到利与义。
只有当彼此看不见对方的时候，心中的最后一道屏障才能悄然散去，不再设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