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鱼肚白在寂寞的夜空中划出一道口子,黎明的到来结束了夜的孤寂。目睹海面上的太阳循循渐进地爬上天空,就仿佛整个海平面正在吐纳一颗巨大的金色珍珠一般。
她想,要是帝星也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就好了。
乔灵儿此刻穿着一件松垮的丝绸睡袍站在寝宫的观景台,袍边绣着不死鸟的赤红花纹长长的拖拽在地上。轻薄透明的睡袍仿佛是月光编织成的纱,包裹着她那若隐若现的轮廓,随着步伐轻轻摩挲着榻榻米的地面,发出沙沙的响声,如同夜风穿过幽暗森林的轻吟。
扶余世界的丝绸几乎是阿尔迪尔星区最好的面料了,以柔韧为主的虫丝在手工加工后变成了贵族们衣物的常用布料,此刻穿在婀娜多姿的乔灵儿身上更显得它的华贵所在。哪怕在材料科学如此发达的今天,对于传统的仪式感和美学追求也并未就此褪去。
东方装饰风格的巨大寝宫里,经过人们一晚的欢愉,早已满地狼藉。那些衣冠不整的高官千金和贵族少爷们侧躺于大床和榻榻米上,彻底睡倒在酣畅淋漓的疲惫之下。此刻,唯独清醒着的只有她。
扶余世界的土著语言贝娜莎花了三月就学会了,但这些异世界的习俗却花了她两年时间才逐渐接受并熟悉起来。帝星的一些人伦传统在这里变得是那么保守和死板,因为扶余世界的贵族们私生活尤为开放,乔灵儿名义上是帝国的外交官,自然免不了接触这种风俗。在她的印象里,每一次贵族的宴会或者聚会后,都免不了内宫的酒池肉林。仿佛一夜情建立的关系比纸墨笔砚上的条条框框还要牢固万分一样,除了一夜运动的腰痛无法克服之外,其他的久而久之也都习惯了。
她轻轻摇着手里的酒杯,心也跟着酒水荡漾。
乔灵儿站在宽阔的观景台上,观景台对着海岸边,迎着晨风。姑娘微微眯起眼睛,望向东方的天空,视线越过涌动的海面,穿过那片尚未完全苏醒的天幕,终于从中捕捉到了一抹不同寻常的阴影。
起初,那只是晨曦中微不足道的剪影,仿佛是漂浮在天空中的几点黑色尘埃。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天色渐亮,那些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她终于辨认出那些身影的真正形态——那是悬停在高空的舰队,一支属于人类联合帝国的驱日级星际舰队。
它们排列成规整的阵型,仿佛是一座座漂浮于苍穹之上的钢铁堡垒。舰体在晨曦的映照下显得幽暗而冰冷,宛如高悬于天际的巨碑。尽管它们的尺寸相较于地平线上初升的太阳显得无比渺小,但那种沉重的压迫感依旧穿透了海风,直至笼罩了整个世界,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舰队的舰体表面时不时闪烁着冰冷的光泽,成为白天都能瞭望、刺痛眼睛的星星。那是晨曦在可编程合金的舰壳上折射出的光,每一丝反射的辉芒都昭示着它们那代表帝国的绝对武力,停泊于世界之巅。
舰队静静地悬停在那里,能轻易摧毁帝星大小星体的反物质投射束已经成为常备配置,舰队的绝对武力威慑着整个世界,仿佛是天神投下的阴影,寂然无声,让人不寒而栗。
乔灵儿紧了紧身上的睡袍,感受到晨风带来的些许凉意,但她知道,这股贯彻骨髓的凉意并非仅仅来自海风,这股寒意,来自那些高悬于天际的庞然巨物。那些帝国的战舰,它们一直在等待,等待着某个信号,某个命令,而她站在这片海岸线上,成为了这片天地间渺小的见证者。
而后,她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却并未立即回头,仍然望着高空中悬停的舰队,姑娘双眸微微眯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直到那脚步声在她身侧停下,她才缓缓转身,看向来人。
来者是一位身着帝国正装的男子,身材修长,姿态挺拔,面容线条分明,带着一股精干的干练气质。
他的黑色长发被束在脑后,显得沉稳而不失优雅。一袭深色帝国官服将他的气质衬托得更加冷峻,衣襟上镶嵌着细密的银色纹饰,象征着帝国的正式行政体系。他胸前佩戴着一枚微型光学徽章,徽章上浮现出帝国的白鹰纹章,随着晨光的折射时隐时现。
“大人。”他的声音平稳有力,带着帝国官员惯有的克制与理性,“舰队的调度命令已经确认,驱日级舰队将继续维持当前的星区部署,监控边缘星域的局势。”
乔灵儿收回目光,转身面对他,微微颔首:“关于对异世界的管控问题,帝国高层是否有新的指示?”
那位秘书抬手轻轻调出一块悬浮光幕,数据在虚拟界面上闪烁,他扫视了一眼后,回答道:“武装部署暂时维持现行策略,但安博维星区的洛昂星情况需要重点关注。新执行官已经抵达,并正式接手洛昂星的治理工作。履历显示,他叫魏文,是魏政公爵的独生子,也是帝国近年来最年少有为的年轻行政官之一,才华出众,但缺乏实战经验。高层似乎希望他能在洛昂星的事务上展现足够的能力。”
乔灵儿轻笑了一声,语气不轻不重地说道:“年轻执行官?帝国似乎越来越倾向于启用年轻人了?”
“帝国需要新鲜血液不假。但主要原因是出于他父亲的强制安排。”男子淡然地回答“魏文执行官的接风宴已经安排在48个帝星日之后,届时各方人士都会出席,您的邀请函已经发送到您的个人终端。”
乔灵儿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远方的舰队,沉思片刻后才说道:“我会出席的。”
……
……
魏文的意识如同从深海底部缓缓上浮。
周围的光影逐渐清晰。
他感到眼皮沉重,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每一次眨眼都像是在与黑暗抗争。耳边传来细微的嗡鸣声,像是某种仪器的低语,伴随着规律的滴答声,仿佛时间的脚步在他耳边轻轻敲击。
他试图抬起手,却发现手臂好似是被灌了铅,沉重得无法动弹。指尖微微颤动,只是触碰到了一层冰冷的金属表面,那是医疗舱的边缘。随着手部缓缓滑过,感受到隔膜材料的凉意渗透进皮肤,才带来一丝清醒。
视野逐渐清晰,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宽敞的医疗室内。房间的墙壁呈现出柔和的银白色,像是被一层薄雾笼罩,散发出淡淡的光晕。天花板上镶嵌着无数细小的光点,像是星空般闪烁,投射出微弱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
房间中央,他躺在一张高科技医疗舱里,舱身由透明的材料制成,内部隐约可见流动的液体,仿佛生命在其中流淌。床的四周环绕着数台精密的仪器,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数字和波形,记录着他的生命体征。一根细长的输液管从他的手臂延伸出去,连接到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透明容器,里面盛放着淡蓝色的液体,缓缓注入他的体内。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某种草本植物的气息,清新而宁静。
房间的一角摆放着一盆翠绿的植物,叶片在微弱的灯光下泛着光泽,仿佛在默默守护着这个空间。
魏文的喉咙干涩,像是被火焰灼烧过一般。他试图开口,却只能发出一声低沉的呻 吟。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轻轻滑开,悬浮的机器球沿着地面的蓝灯轨道飞了进来,上面显示着魏文的各项数据。
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试图说话。
悬浮的机器球飞近他,轻轻调整了一下输液的速度:“您的基因突然出现未知的变异,情况一度很危险。不过现在变异产生的毒素已经基本清除,您只需要好好休息即可。”
“我昏睡多久了……”
“按帝星标准时间,不过三个小时十五分钟。”
魏文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剧烈的头痛、四肢无力、意识逐渐模糊……他记得自己倒下的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而现在,他躺在这里,身体虚弱,但意识算是逐渐恢复了。
“如果您想要面见您的下属或者配种。请告知我。”
“配种”这个词像一根刺扎进魏文的神经。他猛地睁大眼睛,医疗舱的冷光刺痛了他的视网膜。机器球静静地悬浮在他上方,光滑的金属表面反射着他苍白的脸。
“我不是他妈的什么种马。她也不是。以后不要再用“配种”这样的称呼了。”魏文的声音虚弱但低沉严肃,“现在立刻叫夏司令来见我。”
“收到指令。已发送通知。夏宗泽司令将在七分钟后到达。”机器球闪烁着蓝光,“同时已删除“配种”这样的称呼关键词。但这里需要提醒您,根据您的基因等级,您确实享有优生优育特权。帝星生育计划统计局已经三次发来提醒,根据圣机运算结果,建议您尽快在这个季度内完成基因贡献。”
魏文好没气地冷笑一声,扯动了手臂上的输液管。他知道蓝色液体中漂浮着无数纳米机器人,正在他血管内搜寻残留的基因毒素。
过了一会儿。
医疗舱的门无声滑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走入。夏宗泽穿着标准的深灰色制服严肃的走了进来。
“属下罪该万死。”
他表情凝重,见到魏文的同时直接单膝跪地,膝盖在地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听上去就让人腿脚一麻。
这是帝国军最高的礼数了。
魏文抬眼望去,看见夏宗泽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角散乱了几缕,眼下泛着青黑。
“起来吧。”魏文将输液管绕到生后面,“毒素是老把戏了,这年头连用纳米毒素都是过时的。”他故意用指节敲了敲一旁闪着幽光的医疗面板,“如果真就是这种程度的刺杀,连生育局的基因扫描仪都骗不过。不碍事的。”
他说道这里,自己也不经皱起眉头:若是真要刺杀,这种手法是不是太粗糙了些?
夏宗泽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制服领口被汗水浸出深色痕迹。魏文闻到了铁锈味——这位以铁血著称的司令官竟把掌心掐出了血。
“属下依然有罪,属下调换了附近所有近卫机器人。用全息日志的影像还原。”夏宗泽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但依然没有发现问题所在,也没有抓到任何可疑人物。”
“你当然料不到。”魏文有气无力地说“因为我不是在洛昂星被下的毒。”
夏宗泽抬起头,眼神惊奇:“您的意思是……”
魏文思索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这事儿你先压着,后面暗暗处理。我先把那家星际航空公司的信息给你。马上要举办接风宴了。到时候中环星区各个势力都会聚集过来。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岔子。”
“属下了解了。”
夏宗泽说。
“请您先好好休息。调养好生息。宴会剩下的布置我们和后勤部门会处理好的。”
魏文摆摆手,示意对方离开。
后者点头,同医疗机器球一起快步离开医疗室。
魏文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医疗舱的门无声闭合了,将最后一丝脚步声隔绝在外。魏文缓缓呼出一口长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浊气全都排尽。
输液管里的蓝色液体仍在静静流淌,纳米机器人在他的血管中无声工作,可他却依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那种疲惫不是来自基因变异后毒素的侵蚀,而是来自更深的地方——来自每一次权衡利弊的决策,来自每一道不得不签的处决令,来自那些永远无法摆脱的算计与防备。
如果……如果他能暂时放下肩上的责任,哪怕只是睡上一觉,不用思考帝国和家族的矛盾,不用提防暗处的刺杀,不用计算每一个人的忠诚与背叛——那该多好。
他就这样思索着想着,直到疲惫彻底击垮了他的意志。
魏文终于睡着了。
然后做了一个深沉的,不愿醒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