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行官首府医疗室。
房间里,柔和的生物冷光从弧形穹顶洒落,如一汪流动的月光。
悬浮在空中的全息投影正显示着魏文最新的生命数据,淡蓝色的数字像星尘般缓缓流转。床铺和靠枕采用记忆凝胶材质,能精准贴合人体曲线,支撑着魏文坐起身来。似乎不久前,有人还刻意调整过空气过滤器,此刻房间里正微微散发着舒缓的薰衣草香氛,还混杂着能让人安睡的镇定因子。
魏文就这样在平静中睡了6个小时。
当他再次见到魏音希时,魏文看见少女的眼睛哭得发肿。姑娘站在医疗室的门外,像是已经等了很久。
她的衣服有些凌乱,袖口沾着未干的泪痕,尤其是眼睛,红肿得厉害,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水光。
陪同来的是夏墨涵,作为魏音希的临时安全官,在和医疗部确认接见手续完整、安全权限认证通过、全身消毒并安全打开了医疗室的门后,夏墨涵方才松了一口气,她轻声安慰了魏音希几句,又看了看魏文,对着星球执行官敬了个军礼后便离开了,摆明了是为给予两人足够的相处空间。
随着医疗室的门缓缓打开,见到魏文的瞬间,少女的肩膀也开始微微颤抖。
“音希......?”
魏文大梦初醒,见到熟悉的身影后,不免一愣,下意识虚弱地唤了一声。
“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吗?”
而下一秒,魏音希已经扑进他的怀里。她的动作很轻,生怕碰疼了他,可双臂却又紧紧环住他的腰,像是抓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魏文能感觉到她的泪水很快就浸透了自己的病号服,泪水温热,带着少女微微颤抖的喘息。
“我以为......我以为......”她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把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胸膛。
魏文没想到魏音希的反应如此之大,听着她的哭泣,他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安抚。
过了好一会儿,音希的哭泣声音减弱,魏文才温柔地抬手抚上她的长发,指尖穿过她柔软的发丝。
“傻瓜,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轻声哄着,试着平息少女的情绪。
魏音希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魏文这才注意到,她的唇瓣因为长久的紧咬而泛白,眼下也有淡淡的青黑,显然自己出事后,姑娘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少主.……”她小声呢喃,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他苍白的脸颊“他们说你中了基因毒素倒在办公室里,被人发现时地上有好多好多血……送到医疗室的时候医生说你大多数器官都已经衰竭了……”
魏文想起了昏迷时那些模糊的片段——刺骨的寒冷,无边无际的黑暗,还有始终萦绕在耳边的呼喊。
那确实是魏文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了。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生命在流逝,像沙漏里的细沙,无论如何紧握都会从指缝间溜走。他记得毒素侵蚀内脏时撕心裂肺的疼痛,那种痛楚像是千万根淬毒的银针,顺着血管游走全身。他的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也还记得意识涣散时眼前闪过的走马灯,而在意识涣散的边缘,更是无数回忆涌现——
他看到自己五岁那年,母亲躺在病床上苍白如纸的手。
那一天的夜晚,正是他们家族母星罕见的极光之夜。整个天空都流淌着绚丽的色彩,而病房里的生命监测仪却划出一条冰冷的直线。年幼的他被父亲按着肩膀站在床前,听见公爵用压抑的声音说:“就在这里,把眼泪哭干,哭尽,然后记住,你以后要坚强。再不能流下一滴泪。”之后他才明白,实际上,父亲说的是他自己。
他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铁锈味,然后搂着母亲,放声大哭。他到现在都不明白,明明帝国科技如此发达,明明有机会通过机械化大脑和上传意识波数据获得永生般的寿命,可作为画家的母亲,却还是因为一些自己坚守的原则性问题,毅然决然的选择了自然的生理死亡。父亲很伤心,却也尊重母亲的选择。
然后画面一转,他的十二岁,中环舰队预选学院的训练场上。他单膝跪地,手掌被粗糙的地面磨得血肉模糊。教官的斥骂声在耳边炸响:“魏家的继承人就这点能耐?”他一声不吭地爬起来,在四十度的高温下继续完成障碍训练。那天晚上,他躲在淋浴间里呕吐,手上全是血泡,却因为学院宵禁怕被人发现,连水龙头都不敢开。
十四岁,第一次指挥实战演习。他在战术推演室熬了整整三天,喝掉的营养剂堆满了垃圾桶。那是他首次品尝胜利果实的滋味,指挥出色,让战局反败为胜。军官们都为之震惊。当父亲以公爵身份在典礼上给他颁奖时的瞬间,他条件反射地挺直了腰背,却听见公爵难得地说了一句:“做得不错。”
就这简单的三个字,让他藏在背后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数据板。
从那时他就发誓,他一定要在帝国建功立业。为了母亲的期望,为了父亲的荣誉,为了家族不再被蒙羞。
然后是十七岁,帝国的行使走远,他跪在地上,回头看向父亲。但和学院的颁奖仪式不同,与之对应的是父亲那失望的眼神……极其失望的眼神。
这些记忆像锋利的冰锥,一次次凿开他筑起的心墙。魏文突然意识到,在生死边缘走这一遭,最清晰的痛楚不是来自毒素,而是这些年来他独自咽下的所有孤独与委屈。
——而最后定格在脑海里的画面,竟是魏音希为他泡花茶时,阳光落在她睫毛上的样子。
魏音希……
这个在他生命中,占比时间如此之短的女孩,自己在弥留之际,居然会想到她?
但他随即就明白了。
她对自己的关怀,关心,笑容……那是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中,前所未有的东西。
少女真诚的关切,天真动人的容颜。在他所处的环境,在尔虞我诈,肮脏不堪的政场和官僚斗争中,是那么珍贵,那么纯洁无暇,那么……不可多得。
魏音希……
魏文握住她微凉的手,将它贴在自己心口。
“少主……?”
“无碍,洛昂星医疗手段还算发达,我的血已被微机器人洗涤过了,衰竭的器官也被处理过了,你看,已经没事儿了。”
他温柔地注视着她,一遍遍安抚着她,深怕眼前的姑娘再哭起来。
似乎从那个看星星的夜晚开始,不管魏文承不承认,魏音希已经成为他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他第一次对同龄人吐露心声,第一次产生对异种人的关心和悸动。
魏文望着她红肿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什么轻轻攥住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足够冷静,足够理智,作为洛昂星最年轻的执行官,魏家爵位的唯一继承人,他习惯了试图去掌控一切,包括自己的情绪。
可此刻,看着她睫毛上未干的泪痕,他竟觉得喉咙发紧,胸口泛起一阵陌生的酸涩。
他想起自己中毒昏迷前最后的念头,在真正经历死亡的时候,他脑海里想的不是未处理的政务,不是星球和家族的荣耀,更不是他曾经那宏图大志的梦想,而是——音希怎么办?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甚至盖过了毒素带来的剧痛。
而现在,她就在他怀里,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她的眼泪烫得他心口发疼,她的颤抖让他忍不住收紧了手臂。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冷静和克制,在少女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他曾经以为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的牵挂,可现在,他却贪恋她指尖的温度,贪恋她带着哭腔的埋怨,贪恋她动人的笑脸,甚至贪恋她因为担忧而微微蹙起的眉头。
见魏音希的眼泪又止不住涌了出来,这次,魏文无奈的嘴角微微上扬。用虚弱的身子凑上前去,轻轻吻上她的唇,像蝴蝶掠过花瓣般轻柔。
“唔……?”
这突如其来的吻,确实让音希停止了哭泣。同时也让她瞳孔一缩。
“好了,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他笑着,用手笨拙地擦掉她的眼泪。
“少主…请别再这样吓我了……”魏音希又是哽咽,又是惊讶,方才那初吻的余韵还未褪去,少女只能红着脸小声嘀咕道。
魏文看着她慌乱又害羞的模样,只觉得心底最深处那根弦被轻轻拨动。他低笑一声,却因为身体虚弱而微微咳嗽,可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仍温柔地锁着她。
“好,我答应你。”他嗓音低哑,指尖轻轻摩挲她的脸颊,“不过,音希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像只懵懂的小兽:“……什么事?”
“私下别再叫我‘少主’了。”他轻叹,指腹蹭过她泛红的眼尾“叫我名字,好不好?”
魏音希怔住了。少主这个称呼,她已经叫了许久,早已刻进骨子里。毕竟,他是高高在上的执行官,是中环公爵的继承人,而她……
可此刻,少年望着她的眼神里没有命令,没有疏离,只有温柔。
她点点头,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魏文大人。”
他笑了,像是终于得到了某种珍贵的礼物。魏文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再叫一次,但不要加“大人”。”
“魏文……”她这次稍微大胆了些,脸颊却更红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犹豫,却像一滴蜜糖坠入心湖,泛起一圈圈甜腻的涟漪。魏文也从未想过,自己的名字从她口中唤出,竟会这般动听。
他忍不住又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贴上了她的鼻尖,低笑道:“再叫一次。”
"魏文......"她声音软软的,带着点羞赧,却又乖顺地重复着。
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后颈,像是在安抚,又像是某种隐秘的占有欲在作祟。
“真好听。”他哑着嗓子说,目光落在她微微张合的唇上,“以后私下我们都这么叫,好不好?”
魏音希睫毛轻颤,心跳快得几乎要跃出胸腔。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这样亲昵地唤少主,更没想过......他会用这样温柔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她是世间最珍贵的珠宝。
可是,这个认知又让她心头一颤,随即涌上难以言喻的酸涩。她下意识攥紧了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自己明明只是个异种,连公民权都没有的流亡者,怎么配得上洛昂星最尊贵的少主这样温柔的注视?
“怎么了?”魏文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修长的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突然这么紧张?”
魏音希慌乱地移开视线,不敢直视魏文关切的目光。她有些害怕,怕自己沉溺在这份温柔里,更怕这份温柔终有一天会变成连累或厌恶。毕竟,她身上流淌着的是被人类联合帝国唾弃的血脉。她不是高贵的人类,她只是一个卑微的异种。
“我......”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少主,对不起,也许我们不该这样的......”
“不该怎样?”
魏文微微蹙眉,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紧绷的下颌线。
魏音希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说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已久的疑问:“您为什么......要对一个……我这样一个卑微的异种这么好?”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她明显感觉到魏文的手指僵住了。医疗室内突然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监测仪器发出的规律声响。魏音希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果然,连这个问题本身都是僭越......
“看着我。”
魏文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严肃。好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当她战战兢兢地抬起眼时,看到的却是一双燃烧着怒意的眼睛。不是针对她的愤怒,而是为她会这样想,这样思考自己身份的制度,这个充满不公和奴性体制的愤怒。
“魏音希,”他叫着她的全名“你听好了。我不管什么异种不异种,在我眼里,你只是你。”
他的手掌贴上她的脸颊:“在我看来,这些天,是你每天偷偷在我书房放安神的香薰,是你记得我所有不为人知的各种小习惯......”
"可是......"她还想说什么,却被魏文打断。
"没有可是。"他说"如果非要说什么理由......"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因为我睁开眼第一个想见的人是你,因为昏迷时唯一能听见的是你的哭声,因为......”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因为我早就无法想象没有你的未来了。”
魏音希原本强忍的眼泪终于再次决堤而出。这一次,不再是出于恐惧或悲伤,而是一种被全然接纳的释然。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他。
“未来的路,我们一起走,好吗?”
他说。
少女红着脸,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却已露出最开心,最自然的笑容:
“......好。”
窗外,洛昂星的夜风拂过山谷,穿过覆盖首府的穹顶,带着淡淡的花香。而室内,两颗心正以相同的频率跳动着,近在咫尺,再无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