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理解了这个故事的真正走向。

在人称的切换会在下一个时刻到来前,崩溃的叙事机器将大部分能量投入到了夜之主对于自身概念的讲述中。

彼岸的灵就用多个纠缠起来的维度,将他的物理形态束缚在一个暂时稳定的形式符号内。

于符号化的逻辑里,叙事结局的发生随着非之树的梦延展开来,如透镜效应般的出现在囊括仲夏之夜的池塘中——那是一些由混乱唯心,一些杂乱想象所堆砌起来的遗迹。

怪异的文言凝固成蜡,风化的石碑群相互矗立,字符斑纹凸起,光滑得犹如古代的玉器。但要从中翻找到有关丰饶的任何一丝索引,简直就是大海捞针,痴人说梦。

他能察觉到自己的记叙体游荡在地下城的每一个肮脏角落,城市还是那座城市,结构简陋,街道狭窄,仿佛那段时光依然在这里停滞不前。A1区的新楼群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反射着耀眼的城市灯火,与周围旧城区的灰暗形成鲜明对比。可他并无意悼念曾经的故事,因已注意到旧日的叙事留白过多,明显是对方故意而为之的,所有的事物都在最后的反应堆爆炸中不翼而飞,似乎没有过多的描绘,任何改动的意图都成为了后来者补充和撰写的机遇。

那么原初机器的真正用途会是什么呢?

一串留给后世的密钥?还是被存储了通用算力的信息胶囊?

他想

那只能是一个端口。

内含一个指引通向大上层舛讹的职能进程。

也许自己应该从最起初的时刻开始寻找。

于是他在叙事机器的操作面板上如此导入:

首先至关重要的自然是引力场和电场的统一——质量在时间之流中的微妙变迁,宛如天际恒星的微光,在引力潮汐间忽明忽暗。宇宙引入了对于时间的导数项,可以将质量的变化与电场的变化联系起来,电场的涟漪与物质的波动交相辉映,随着弱电统一理论的成功建立,质量的变化也不仅仅是一种物理参数的漂移,而是深嵌于宇宙法则中的共鸣现象——在广袤的时空背景下,物质因电场的震颤而飘荡,如同风拂过湖面,在量子场中扩散,直至消隐于时空深处。

可他也意识到这些真理并不完美,更不完备,它们只是为了某一时刻,某一瞬间达成目的所存在的萤火,是为叙事妥协才合成的汇编造物而已。

叙事机器编织的这个旧宇宙逐渐形成了一个无法透过的视界,永远处在模糊的边缘。任由不完整的信息搭乘着光子,与不同电荷之间交换传递。

场能携带着新生的时空连续体,以超光速在无限维度的理念上扩散而去。

随即,无法逃逸的因果律悖论出现了,信息的传递和编织速度已经低于了宇宙的扩展尺度,这很糟糕,因为没有计算力的支撑,叙事机器无法投入对另一层面的无限大能量的消耗。新生现实的基面开始出现坍缩的迹象,就像如今这台濒临崩溃的机器一样,在泛文本上冒出滚滚浓烟。

不行,不能这样穷举下去,这不是最初者的留白之处。

即刻停下对物理定律的导入,他不得已开始了第十次思考。

叙事中的旧日之人曾是个记者,那么尝试加入一段关于往事的回忆会如何?

他果断杀掉了对旧宇宙的推演雏形,开始着手另一种思路。

于是场景变换,宇宙的帘幕被撤下,黑夜的影子变成了舞厅的黑白砖。

在这个新场景里,一个女人出现。站在镜子前,仔细地涂着口红。深红色的膏体在唇间晕开,像一朵绽放的虞美人。这是她最后一支口红,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带来的,已经用了三年。

舞厅里飘来手风琴的声音,断断续续,像谁在哭泣似的。她将头发高高盘起,露出修长的脖颈。镜中的女人依然美丽,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像是被时光刻下的伤痕。

作为一个大龄的舞女,她仅靠着一些专业技艺取悦观众,勉强维持着家庭生活。

一个白灰发色的小孩跑进画面,被女人温柔的抱起,在他的叙事写入中,旧日者的微生界之躯应该是一位混血儿。他的母亲是一位有着拉脱维亚血脉的平民,他早逝的父亲则是个东亚人。

这段叙事的强行加入在一定程度上能贴合原本留白的空余,不至于轻易引发突触性悖论。

他盯着文本中的进展,观察着那个小男孩,这是他为莫哲写入的索引,将延伸的环境文本完美的嵌入其中,也许随着推演的进行,自己需要的信息就会出现。

但面对母亲的询问,那个小孩没有说话,他就像知晓自己的出现带来的唐突感一样。

然后,他抬头,用文本捕捉不到的第四个视角,直直盯着存在于叙事外的自己。

接着叙事结构开始震动,龟裂。

画面瞬间就坍缩了。

他一惊。

又是一种超因果矛盾。

显而易见,推进依然是崩溃的。

“你的计谋一开始就不可能成立。夜之主。”

彼岸之灵说。

“魏晨和分形之神的计算力此刻已经霸占了整个算力协同层,算力的流入在源头上就被二者截断,你的叙事手段好比枉曲直凑‌,现在一切现实的实现途径已皆为他们二者的意志所决定了。”

他不闻灵族的解释,继续将注意力看向下层的叙事文本里。

在故事里的他,正于人群涌动中,被地下城的失控反应堆爆炸消灭得飞灰湮灭。这注定和原先的结局别无二致。

可那台原初图灵机的实体接口又在哪里?旧日之日的接入方法又在哪里?起初残留的文本中就没有任何描述。

“不,我还有这台叙事机器。我还可以推倒重来。”

他不甘的眼神灼烧着叙事流,瞳孔在情绪化的起伏中于阴暗里开始分裂出多个截然不同的数量和瞳色。

彼岸的灵用谦卑的语气说:“当全知全能的计算力都不得不为分形之父的血战妥协时,叙事的语理技术又怎么可能会帮你实现愿景?”

碰撞的轰鸣声由无穷远方传来,穿过不存在的穹顶,震荡着他们的信道。

彼岸的灵继续道,理念构建域已经在两者的战斗下湮灭了,现在叙事机器能创造的零散记叙,也不过是凋零余烬的回音。

“你听不见吗,夜之主?就连语法机器都开始为你的自负发出悲鸣。”

他却不顾劝说地继续推演。

他说,有人早有预料他的到来,因为旧日的城市里有太多的留白,有人就此事的终局埋下了伏笔。他听闻到故事的最后依然有三位踏入冰原的幸存者,他们的后续不知所踪。这也许就是突破的关键。其实一切都依赖于理解,依赖于你如何将这些碎片拼接成一个新的整体。

只是事与愿违,语法机器没法针对故事结局产生的悖论高墙建立有效的突破口。而在另一头,哪怕穿透机是用一整个封闭群系驱动的利刃,但在没有神祇职能,没有丰饶对应的密钥下,所有的行为都是徒劳无功。

这实在是没法预料的事情。

来自宏观域(协同层以上)中的算力大战的影响还在加剧——数量,规模,大小,一切可调控,可理喻与比较的东西都在此刻于信道内部,于分形之龙蹂躏的泡沫中残喘,濒临彻底的消亡。

他想。

要是她会怎么做?

……

……

酒吧依然寂静。

吧台的周围,昏黄的灯光洒在木质的台面上,映出彼此模糊的影子。

她仍坐在那里,指尖轻轻敲击着杯壁,节奏缓慢而随意,像是等待某个永远不会到来的信号。而他只是看着,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道若隐若现的血管上——那里流淌的,究竟是血液,还是某种更隐秘的、近乎于执念的东西?

“如果我要写下一个独属于我自己的结局。”

他对她说。

“你觉得会是什么?”

女孩抬起头,正好看向吧台的电视机。

电视机里的影像播放着的是《爱乐之城》,姑娘们身着鲜艳的礼服,在街边彻夜高歌。笑声与音乐交织成一片绚烂的梦。少女的目光有些恍惚,仿佛被那遥远的欢愉吸引,却又像是透过屏幕,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结局啊……”她轻声呢喃,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的边缘。

姑娘的声音像丝绸滑过竖琴最细的那根弦,任由夜风骤起。

“那么就在此刻,描述一个独属于我们自己的职能如何?”

她说。

“作为我们故事的结局再合适不过了。”

“职能?”

他一愣。

什么职能?

哦……

明白了。

他喉间滚出低沉的笑,如同远处雷声碾过天鹅绒般的夜空。承载酒水的水晶杯在突然迸裂的脆响中,他看见她指尖绽开一滴殷红——那抹红竟比杯中琼浆更为艳丽。

“你想说是“爱”吗?”

他一时无语地问道。

而这次,女孩任由那滴血珠坠落在亚麻桌布上,洇开成彼岸花的形状。灯火在她眼中分解成无数金色光粒,映着他们交叠的倒影。

“是爱。”她的声音突然有了温度“是对自我镜像的痴狂之爱。”

碎裂的水晶在她掌心重组为棱镜,将光线折射成十三重色彩的冠冕。

“最自私的祭献,最纯粹的渎神。”

她沉淀的话语从他的思想里迸射而出。

他即刻理解了姑娘的想法。

原来如此。

她站起身来,牵着他的手,一同迈入跃迁的灯影之中。

他们相触的瞬间,所有烛火同时向上窜升。夜风卷着玫瑰与硫磺的气息灌入厅堂,吹散了最后一缕理性。在无数个平行的镜像里,他们的影子正以各种姿态相拥。

“我们本就是被劈开的同一枚果实。”她的唇贴上他手腕跳动的脉搏,像毒蛇一般吸吮着不灭的欲火“在众生的黎明前,就让我们彻夜无眠,万众狂欢。”

月光突然如蜂蜜般凝固,钟摆停止摆动,仿佛整个宇宙都屏息注视着这场盛大的堕落仪式。

我们本为一体。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他盯着她。

一切无需多言。

自我的堕落是那么甘甜,又那么纯粹。

他吻着她。她回应着他的吻。

他们落入镜子中的水面,以病态的自我之恋,开始**。

当最后一块镜面碎裂时,他们坠入了比深渊更深的所在之处。

那里没有光,没有罪,只有彼此瞳孔里永不熄灭的、自我焚烧的火焰。

……

……

叙事机器的轮轴滚动。

文本继续切换。

门扉就此开启。

……

……

他出现在冰原上。

最后之城在核爆中悄然逝去。

冰原在极光下延展,呈现一片无垠的苍白。

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在低空形成一层薄雾,仿佛大地呼出的最后一口气息。远处的地平线像被某种力量扭曲了,如一张被揉皱的锡纸,将天与地粗暴地缝合在了一起。

他的身影出现在这片荒芜中,成为一个黑色的剪影,突兀地刺入这幅灰白的画卷。

脚下传来冰层断裂的细微声响,如同旧人类遥远的啜泣。曾经的城市如今只剩下轮廓,钢筋从冰中刺出,像某种史前巨兽的肋骨,锈蚀的断面在极光下泛着暗红。

核爆的余韵仍悬浮在空气中。雪是灰色的,落在肩头时发出轻微的嗤响,仿佛带着某种腐蚀性。他弯腰拾起半埋在冰里的金属牌,上面的字迹已被风雪啃噬殆尽。指尖传来的寒意迅速爬满全身,极光在头顶变幻,绿得妖异。那光芒太过明亮,反而让地上的阴影更加深邃。冰雪在脚下延伸,平坦得令人眩晕,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碾平了一般。偶尔有风声掠过耳畔,听起来像是彼岸的、被冻住的尖叫。

他继续向前走去,靴子踩碎了一层薄冰。水下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也许是残存的霓虹招牌,也许是死去之人的眼睛。冰原沉默地吞没了所有声响,包括他自己的呼吸。

直到一声低吼从身后传来。

他立刻回头。

看见了那只狼。

狼站在冰原的尽头,身形瘦削,骨骼嶙峋,皮毛不是纯粹的白,而是像被风雪漂洗过的灰烬色,夹杂着冰晶的冷光。它的眼睛犹如两团幽蓝的火焰,并非猛烈燃烧,却也不熄灭,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仿佛早已预知他的到来。

这不是一只寻常的狼。它的步伐没有在雪地上留下爪印,它的呼吸没有白雾,狼的存在像一道被遗忘的寓言,从世界的裂缝中踱步而出。它微微偏头,像是在聆听某种他也无法听见的声音,随后转身,示意他跟随。

他们一路穿过荒原。狼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时间的褶皱里,冰层在它脚下不再坚硬,而是泛起涟漪,如同行走在冻结的河流之上。远处,风暴在聚集,却又始终不曾靠近,仿佛被某种无形的法则所约束。

在极光的照映下,狼的影子拉得很长,好似一条通往未知的大道,将身后的他覆盖其中。

终于,他们在一处山峰前停下。前方矗立着一扇门——没有墙壁,没有建筑,只有一扇孤零零的门框,深黑如铁,边缘却泛着微光,像是被某种不可见的力量灼烧过。门扉半掩,里面是无尽的暗,却又隐约流动着一种低语般的韵律。

狼在门前蹲坐下,不再前进。它只是看着他,目光深邃如冰层下的深海。

他顿时明白了,这门就是那个端口在文本中的实体化。计算力即是舛讹,舛讹即是矛盾,是事物与事物相悖的冲突,但也是宏伟者最广阔之自由。

这道门就是他的选择,他的终结……或是另一开始。

狼低嗥一声,声音不似野兽,倒像是某种古老的钟鸣,在冰原上回荡,震颤着他的骨骼。然后,它转身,身影渐渐淡去,化作一缕飘散的雾,融入了永无止境的风雪之中。

……

叙事机器在文本中如此呈现道。

……

一旁,彼岸的灵看着这位宏伟者和文本的记叙,便好奇询问:“找到你想要的了?”

“答案是选择。旧日之人一直想要传达的就是我们的选择。”他说“彼岸的灵,你也许该和我一起走。我们很欢迎一个新生的自我。”

“不必了夜之主。”彼岸的灵说“我是这段讲述的引导者,也是它的守墓人。我对至圣和你们的宏愿一点兴趣也没有。”

“可你还有一个身份。”他说“你是城市爆炸中的其中一个幸存者。那段故事的结尾也有你的身影。你本该和我们一起的。这是你的荣誉。跟随我吧。你会得到你想要的解放。”

彼岸的灵却笑着摇摇头:“祝你好运。”

见状,他也不再坚持。

转而将最后的一点残存投入了描述中。

……

门出现了一道裂缝。

埋下的叙事成功了。

他伸出手,就这样将旧日人类的原初神机从门扉里拉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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