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看见有人在买防毒面具。嗳,它们真的有用吗?”

“没有。”

“我想也是,而且她们又丑又臭,就算要死也要死得好看一点吧。变成象人什么的想也不敢想。”

“死一定是丑陋的。”

“说都是这么说啦,但如果说死亡的那一刻能够感觉到幸福,那起码能给意识留下一个美好结局吧。”

“我可不想看你变成象人,而且那些象人真的还是自己吗?连接面容的塑料管,也许早就长到了脑袋上,成为了真正的大象。”

“想象力还是一如既往的丰富呢米尔,明明昨天晚上你还在和象人交朋友,怎么现在就不乐意了?”

“那是个梦,而且是前天。”

“好好好,什么都记得这么清楚,为什么不帮我记一个彩票的中奖号码。至少这样在最后的几天里我也能体验一下一夜暴富的感觉。”尤娜转动椅子,赶在米尔开口之前强调。“我知道,这只是个假设。真要是记了,也可能是完全不一样的号码,但给我个念想不行吗?人生要多么圆满,才能真的中一次彩票啊。”

“好吧,05,15,23,25,30,33加16。”

“我一眼就看出来你在胡说。”尤娜眯了眯眼。

“一个念想。”

第八天是一个休息日,发烧的感觉伴随宿醉让米尔觉得自己虚弱不已。他躺在床上度过早晨、正午、下午,直至夜晚。看窗外风景从烈日转阴,最终堕入黑夜。梦里他又梦见了海,在黑暗中奋力泅水。尤娜的声音不停地在水中若隐若现,直到最终定格在了某一个深深的海底。米尔尝试下潜,虽然那里一片漆黑,但那个镜子却无比清晰。梦里他总共尝试了五次,从未气馁,越挫越勇,最接近的一次只差毫厘就可以触碰到镜框,但终究还是放弃了。肺里的氧气已经太过稀薄,他必须浮上海面才能够保持清醒。最后的一次他也一样记得,镜子那头的尤娜表现出了一种一反常态的焦虑与紧张。他试着靠近,可一双手却将他轻轻拽住——那是现实的手。那一刻他明白,那不过是梦而已。

第九天,尤娜依旧早早离家去了展会,那里有她最爱的作家与很多诗集。米尔很羡慕,他早就被磨去棱角,剩下现实。理想主义消亡在末日时分,剩下的只有自私者的苟延残喘。他翻找着橱柜,还是对那罐红烧肉罐头念念不舍。他本来想留给特殊的日子,到了现在每一天都像是特殊的日子。他暗自窃喜,对罐头的味道也没了多少苛求。黄桃罐头的甜腻本来会引起反胃,到了第九天反倒是让他感觉到了喜悦的滋味。他吃着罐头,等着夜晚,满心期待着尤娜的归来,直至黄昏。

琥珀色的天空照耀大地,微薄的夕阳拖出了长长的影子。回到家的尤娜表现得有些急促,她推开门时发出了太大的动静,紧接着又撞到了桌角,惨叫连连。她把包丢到了地上,像是对自己生气似的连连跺脚。米尔问她怎么了?她先是攥紧了拳头,然后拉上了窗帘。找到办法的阳光从窗帘下方入侵了房间。它总能找到办法,只要急躁的情绪依旧,它就总有办法。

“气死了!气死了!”

“怎么了,彩票号码不对吗?”

“当然不对啊!你就是胡说八道,当我真傻吗!”

“讲座怎么样?”

“烂透了!和书里的感觉完全不一样,简直就是一个自大到目中无人的王八蛋。只是几句话就足以让我坐立不安,更别提之后还和他聊了聊文学作品呢。他一点也不浪漫,一点也不理想主义。一度让我怀疑那些书都是别人写的。他说他要赚够了钱就开一家公司,说要盖一栋房子供人写作。他的每一句话都似乎是为了让思想飞起来,但每一句话又充斥着商业性和目的性,根本不是为了理想而奋斗。他只是想要赚钱,只是把它以一种理想的形式包着,以一种精致的外观来展示内容的空洞。他简直是在侮辱我,侮辱着世间万物。我不敢相信我喜欢过那样的诗歌,喜欢过那样带着强烈目的性的诗歌。你能理解的吧米尔,你一定能够理解的吧!”

“我理解。”

“拉倒,你根本不理解!你或许能够理解我的愤怒,理解我正在生气,但你一定无法理解我为什么愤怒为什么生气。你就只是在这里听着,在这里回应着。做着你一直说着的陪伴。可陪伴有什么用?没有用,一点也没用。你不是我,不能感同身受,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而愤怒,为什么而难过!我好想好想大哭一场,好想要砸烂个什么东西来发泄愤怒。可我哭不出来,一点也哭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哭不出来,但发酸的眼角偏偏就是干涩不已。我还剩下什么,你告诉我啊米尔。你告诉我,我还剩下什么。我已经辞退了我的工作,失去了前进的方向就连时间都所剩无几!”

米尔强忍着怒火,回答道:“那只是一个假设。”

“又来了,又来了,又是一个假设!你老是说那只是一个假设,那只是一个假设。可如果真的发生了你一点办法没有。如果没有办法就不要告诉我这些东西,让我继续沉默在无知与不明白中就好了。那样我就不会去听这一次讲座,我就不会去接触我一直喜爱的作者。他的文字将会一直处于一种我心中的理想形态,最后随着我活着他的死亡留下美好的回忆。可现在呢?这些都毁了,全部都毁了!我该怎么办,该干什么,我一律不知。今天的街上挤满了人,你一定还记得是怎么回事儿,你当然记得。那些人全都在寻求庇护,而结局呢?结局是什么!对于世界而言明天总是会来,但对我来说呢?对我来说呢?!明天呢?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马上就要落下,而我能做的却什么也没有!”

愤怒的拳头砸碎了镜子的一角,裂缝随之蔓延,让镜面变得不再完整。米尔依旧虚弱的脸被分成了两半,失落不言而喻。尤娜闭上了眼,感觉一切都太糟了。

“如果是我让你痛苦的话,那就让我永久消失就好了。你昨天晚上还谈笑自如,对死亡的事情侃侃而谈,现在倒好了为了随时可能到来的事情而悲愤不已。你说我不理解,无法明白,但你要知道你所在的地方,我也曾经待过。十年以前我也一样坐立不安,惶恐不已。在死亡真正来临之前我毫不畏惧,可等到它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又果断地逃了。这没什么可耻的,又或者说是值得赞扬的。死亡往往很容易,但坚持的,痛苦的,像一条野狗一样活下去很难很难。我不是在吹嘘我自己什么,但这十年以来我所明白的最重要的道理就是永远不要在明天来临以前感到绝望。而我发现了尤娜,你的痛苦不是你感觉到了绝望,而是我。”

“不是的……是我不好,我情绪失控了。”

米尔摇头:“不,尤娜,谢谢你。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美好,什么是未来,我应该成为什么。你让我明白了太多太多,一度让我深深爱上了你。但我清楚你在2025,而我在2035,十个漫长的冬天将我们隔开,已经远走。就算我再度与你相遇,与十个冬天之后的你相遇。那我一样无法与现在,在我面前的你一样交流。因为我所爱的你,只能是这个2025年的,依旧热情,依旧充满朝气,依旧向往着美好与未来的你。所以再见吧尤娜,如果说我让你痛苦,让你害怕未来。那我能做得最好的就是消失,再也不回来了。”

一言未发的尤娜面如死灰一动不动,她的双脚已经陷入了一种因为不知所措而诞生的惶恐,她的脊背因为恐惧而不停地发凉。她咬着指甲,指尖的感触却像是飞到了九霄云外。她想起冲绳岛,想起将脑袋埋在水里的那个下午。她想起了那双大手,想起了回到沙滩上之后的恍恍惚惚。Pina Colada的味道像是一整个赤道,可它却偏偏少了一个味道让南美洲的气息缺了一角。她望着镜子,以一种悲伤的、不知所措的情绪盯着米尔。她一阵踉跄差点跌倒,最后坐到了床上,她有气无力地说:

“不要走,但请让我安静一会儿。”

米尔回答:“对不起……”

“对不起……”

一层被单盖住了镜子,米尔能看见的只有自己因愤怒而通红的脸与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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