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的米尔醒在太阳升起之前,忧郁的蓝调还未散去,老椅子一副风中残烛马上就要坚持不住。一声清澈的铃铛声透过窗户来到了镜子,让米尔有些怅然若失。那声音近似旧日幻象,源自故乡的风与海边不断泛起的硝味。他冷得打颤,无梦的夜与椅子一同将他困在那里,剥离它用了米尔大半个小时。那期间他一直在探着脑袋想要观察尤娜,米尔当然知道她就在那里,就在那高高隆起、一起一伏的被子下面。可他就是不安,某种不稳定的情绪一直在影响着他的判断。他必须确认她的存在,就像他必须确认自己存在。很快,他站了起来,可心情却没有随着蓝调过去而好转,反倒是越来越差。他想起了车站,却忘记了母亲的脸。那只摇着尾巴的大狗,被父亲关在了房间里。父亲爱喝的酒笑与他的酒都再也找不到一瓶。米尔想要去透透气,那时他才发现他足足六天没有记下日期了。

尤娜醒来时已经到了上午。还未苏醒的意识使得她看向镜子,很快她就发现,那里没有人。萎靡的太阳,脱落的墙纸,起皮的沙发,和断了条腿的椅子。毫无生气的房间,只有寂静的声音。消亡,一切都在消亡,那儿没有一个活人,同样的也没有一个死人。生命的意义已经被剥夺了,人类在那一边再也不复存在。发酸的眼角让尤娜有些情绪失控,只是想到自己的一瞥就跳过了十年,而那十个冬天米尔什么都没有。

第六天时尤娜还能自洽,到了第七天就只剩下了惶恐。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为米尔祈祷,为他祝福。她当然知道米尔随时可能会死,甚至会毫无征兆、毫无逻辑地死去。那可是个已经毁灭了的未来啊。人类的“伟大”再多也不过沧海一粟,更别提个体的力量在世界面前是多么微薄。尤娜当然清楚人类的卑微,但她偏偏就是固执地希望米尔能够活下去。她一度陷入了自我怀疑,以为某种自我感动的牺牲情节作祟,甚至对米尔是否存在时间事情都产生了动摇。但那想法只是持续了几个小时就被否决,如果说一个人可以忍受十年毫无意义的等待,那么对于她而言仅仅十几二十个小时的等待又何必为此而丧失信念。于是,如同米尔的等待,尤娜守在镜子前一直到第七天夜里。姗姗来迟的米尔很是凄惨,他的额头染血,伤痕累累,手臂上的绷带还渗着淡淡的红色。他瘦弱惨白的脸比以往要更加病态,那让尤娜急不可耐地来到镜子前,却又因担忧而一言不发。满心的慌张让她一度想要穿越镜子,她抓着边缘,却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愚昧无知。

她问米尔:“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吗?”

向沙发走去的米尔,对尤娜投去了一抹歉意的目光。黑漆漆的眸子,在夜里比以往看上去要更加无力。发烧似的高温纠缠着米尔,不稳定的步伐让他就连保持平衡都已经筋疲力尽。茶几上是那瓶威士忌,旁边是一杯放了很久的水。米尔一口就喝完了它,也不在乎它到底放了多久。很快,胃里的疼痛让他抑制不住痛苦的神情。如病魔般折磨他的口干舌燥变成了一种具体的苦涩。他知道他病了,但那病死不了。如果瘟疫能够杀死他,那十年他就应该与所有人一同死去。他坐了下来,一阵趔趄,随之,不安、焦虑接踵而至。他拧开了酒瓶,倒了一杯。刺激的辣感穿过舌尖,直达肠胃。他拿出了一包满是褶皱的烟与火柴。第一根火柴断了,第二根却烧得很旺。烧红了烟头,抖灭了火焰,刚刚才亮起来的屋子又深陷黑暗,烟的赏味期早就过了,除了那永远也不会消失的呛辣外什么也没有剩下。

“到底发生什么了米尔?你告诉我啊。”尤娜终于是忍耐不住了。

“我想要去散散步,就像你去爬山一样。”

“爬山可不会让人伤痕累累。”

深吸了口烟,白色的烟很快弥漫了房间。

“昨天回家的路上有个大家伙袭击了我。追了我一路,甚至弄倒了一栋楼。这些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米尔又喝了口酒。“之后我躲进了一个安全屋,说是安全屋其实也就是伯求个自我安慰自欺欺人,世上早就没有了安全的地方,若是有,那些人也不会一个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在那里过了一个晚上,入夜后街道就格外危险。很多时候白天之所以可以散步,因为小型的怪物在日间都较为虚弱。而大的又很容易察觉。你体验过和死人睡觉吗?”

“我才不要体验那种东西。”

“和死人睡觉的话会有一种超越安静的玩意儿,它们反反复复将意识拖入深渊。直至黑暗彻底拥抱一个人,届时梦就诞生了。你知道我梦见什么了吗?”

“什么,但你先等等。”

米尔看向镜子,只见尤娜冲出房间,并不断发出玻璃瓶碰撞的声响。大致三十秒,尤娜拿来了一瓶威士忌和玻璃杯。米尔看向手中的酒,那居然和他的一模一样。

“嘿嘿,听这种故事就应该有酒。诶,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听说过,伏特加喝到最后一定会变成哲学辩论,威士忌喝到最后一定会开始艺术创作。不是说吗,摇滚乐是威士忌的音乐,电影是威士忌电影。”

“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说法,尤其是考虑到不一样国家的电影人、音乐人爱喝的酒也不一样。”

“我不管,反正我不怎么喝酒,就是看你那瓶东西一天到晚摆在那儿,我就也想要尝尝。你这个广告力度可比,什么视频博主来得专业又好用多了。”

“我看你是酒精成瘾吧。”

“我哪有,我平时可不喝酒。”尤娜倒上酒,接着抿了一口。“好辣,好苦,好难喝。”

“也就只是说的头头是道。”米尔也喝上一口,然后吐掉了烟。

“米尔。”

“嗯?”

“答应我,好好活下去,就当做是带我看看世界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好吗?”

“我不是说了很多遍,世界末日只是一个假设了吗?你应该代我看看世界没有毁灭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吧。”

酒杯中的液体被染上了电脑屏幕的蓝光,尤娜盯着那如月亮一样的颜色,她一口就干了。刺激的感觉让她不停地哆嗦,穿过血管的酒精让她感觉到了夜晚的浮躁。轻飘飘的地面身子也晃个不停,她向着米尔伸手,索求一个拥抱。可米尔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默默低头再倒上一杯深色的烈酒。他举起酒杯,尤娜也一样。

“为这遥远的十个冬天干杯。”

第二杯酒后,发烧的感觉也就弱了。萎靡的精神有了些好转,但身体的虚弱依旧是那么清晰可见。米尔又吸了口烟,打颤的手终于在尼古丁之后趋于平缓。他向尤娜道歉,说他不应该告诉她那些。尤娜却告诉他没事儿,如果说世上的一切都能够被预料,那么她也一样会带着逆反心理去否定可能到来的未来。米尔说他可能喜欢上了她,尤娜也说她喜欢上了米尔。当尤娜被问及为什么的时候,她只是说:“因为我和你一样想要一个陪伴在身边的人,因为我和你一样都活在一个孤独的世界里。”

米尔自嘲地笑了笑:“让你看见空房子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不是那样,我永远不会理解你的心情。”

“让我们来聊聊梦吧。”

“嗯。”

米尔的梦同所有的梦一样具有着超现实的意义。他梦见他回到了老家,乘船出海。一个经营渔业的亲戚带他来到了一座鱼排。那天阳光明媚,海面波光粼粼。好客的排主好好招待了他们,在晃晃悠悠的鱼排上他们畅谈着未来。朋友带来一瓶白酒他不喜欢,他带了一瓶威士忌朋友不喜欢。朋友说他崇洋媚外,他又说朋友愚昧陈腐。他们谁也不服谁但又是欢声笑语。太阳没多久就晒黑了他们,但米尔对此毫不介意。他很享受那样浓烈的、温暖的、情绪化的阳光。那是独属于家乡个性的阳光。当然,那毕竟是梦,时间在梦里总是呈现一种错乱。突然下山的太阳点起了夜晚的灯,漆黑的海面像是一座无底的深渊。朋友与他一同用脚感受着冰凉的海水,朋友问米尔:“你还是不愿回家吗?”

米尔回答:“回家?我再也回不去了。”

霎时,无奈的情绪填满了整座鱼排,连大海都进入了死一般的平静无声无息。朋友怀抱悲伤,看着米尔。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包烟,拍到了米尔的胸前说:“送你了,就当做是家的纪念。明年你还得来,如果不来我可就没人陪了。”说罢,朋友便朝着鱼排上的小屋走去。而米尔只是盯着烟盒一直看,直到一阵大浪袭来,然他深深地陷入大海,接着醒来。

“醒来之后,我发现避难所里有个象人。昨天我没有发现它,可能是太黑还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没注意到,他的脸已经腐烂了很久,长什么样我也无法描述。不过说实话,我的朋友中没有人从事渔业,更别提鱼排之类。倒是那个象人,虽然面具下的人脸长满菌子,早已面目全非,但他就是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再之后,出于什么缘由我也不大清楚,像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谵妄袭击了我。反正我就是下意识的翻找,结果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这包烟与火柴。我想他一定和我一样想要回家,可他也一样被困在了那里。再然后我做了点包扎,就一个劲的往家里赶。”

“Nostalgia.”

“什么意思?”

“乡愁。”

“哈,是啊,的确一点也没错。一针见血,直截了当,我想家了,很想很想。十年以来我都没有怀念过家,足足十年。我像是一个绝情的王八蛋否定着一切情感与整个世界。我自以为高高在上,把我的理念当做至理箴言,因为我活了下来。可我想你也看出来了,人不能只是活着,只是生存的话那只要空气与水与食物就好了。但如果事情真就是这么简单,那人和动物、和畜生又有什么区别。一直以来我过着畜生一样的生活,还乐此不疲的把这种活法当做了一种至高无上的聪明举动。我知道那些怪物为什么最近老追着我不放了,因为我渐渐的脱离了畜生,成为了一个人。我不再漠不关心,不再无所事事。我有了我想要的,有了我所追求的,我不甘只是生存,我想要活着,真真正正的活着。可恶啊,我怎么现在才意识到。我应该回家看看,早就该回家看看。即使是走,走回去我也应该看看。我明白了尤娜,衷心的感谢你让我明白这些。”

“你喝多了。”

“我没有尤娜,我没有。只是这样的两杯还远远不够。我只是有了目标,有了活下去的动力。冲绳我想再去一次,但不是为了自杀,而是好好的与那个地方告别一次。上一次在那儿我选择了逃避,这一次我一定要直面那个岛屿的热浪。”

“我支持你。”

“谢谢你!但在那之前我想要先回家。”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冬天到来之后。”

“为什么?”

“因为我孤独的两面都必须要有人陪伴,而我会陪你一起等到它们都失效为止。”

“米尔。”

“怎么了?”

聋耳只听得见旧日父亲窗外的雷鸣

坚实的肌肉在萎缩

如同老迈的耕牛

我身后不再有翅膀在夜幕闪烁

欢宴中 我是尽情燃烧的蜡烛

在黎明时积聚烛泪

这 是谁当被哀悼 又值得骄傲

如何 放下最后一丝欢愉

轻轻的死去 隐匿在借宿之地

像诗篇 照亮死后的路

“我也想家了。”

“那就走吧,别管我。”

“可那已经来不及了。”

城市的上空有一个红色的斑点,新闻的播报从下午就开始了。尤娜感觉到紧张,世界正在以难以理解的速度衰老。她抱住了镜子,喝下了最后一杯酒。米尔也一样,冰冷的镜子被身体温暖。像是一个拥抱,穿过了十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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