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米尔惊醒,环顾四周,依旧漆黑一片。他急忙下床,跑向镜子。他已经做好了所有道歉的准备,要把压在心里的话一次都抖出来。碎裂的镜面依旧一片漆黑,他低声呼喊着尤娜的名字,直到睡眼惺忪的她拉开了床单。她的眼角还有些湿润,睡衣也有些不整。米尔刚刚准备好的话,在那一刻全都给弄丢了。他只是见证了那副悲伤,就又一次感到揪心的疼。尤娜撩动了头发,然后席地而坐。在那温暖的地毯上,沐浴在月光之下。窗帘外的世界早就沉浸在黑夜之中,米尔再也受不了那种惆怅与悲伤了。他深吸了口气,他说:
“等我,尤娜,我现在就来。”
“诶?你要做什么米尔?你要去哪儿?!”
没等她说完,米尔就冲出了她的视线。他跑向厨房,打开橱柜。那罐珍藏已久的红烧肉罐头,终于是等来了它的机会。他顾不上点火了,刀子插入,划开罐头。冷了的猪油都凝结成了白块,但米尔毫不介意。他伸手入罐头,取出猪肉。恶心的感觉他已经完全顾不上了,他马上就要出发,就去火车站。事实上米尔的想法毫无逻辑可言,他说着去见尤娜说着回到十年以前。但他不是科学家,不通鬼神,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因为列车一直是带人们通往远方的交通工具,就觉得在车站会有什么方法回到过去。他的想法无疑是鲁莽、无逻辑的。要知道夜晚的外出本就危险,更何况是一处开阔的、无处可藏的地方。人们以前在那里设置避难所,结局就是没有人能从那里出来。可那又如何?过去十年的米尔都让自己遵从理性的主导,是理智让他活过了十个冬天,是理智赋予了他生的可能。可偏偏那该死的理智夺走了他的一切,他放弃了成为人的可能,放弃了活过最好几天的可能。他再也不管理智了,他早就该弄清楚理性因为理性从根源上恐惧感性。他想好了要为尤娜付出,甚至会为了她而牺牲。他再也忍受不了遗憾,再也不愿意为了什么而后悔。火车无法再耽误一次他的行程,他就算肝脑涂地也要听见那高亢的汽笛。红烧肉罐头在他的手中,他知道吃完了它,就要踏上那场通往过去的长征。最后一口猪肉穿过喉咙,他吐了。“难吃!”他才发现,那罐头早就坏了,臭了。
顶楼的风终于有了冬天的模样。塑料桶被风吹倒,不再眺望车站,它什么也看不见,连米尔的离去也看不见。那时候米尔已经来到了小区楼下,还急促的心跳让他必须得再喝一杯。铁质水壶里装着没有喝完的威士忌,他已经打算与公寓告别,至少要回到故乡。他平复着心情,喝下最后一口。他出门,左转,接着小心翼翼地朝高架桥走去。深夜的城市几乎从来不睡,即使它已经荒废了十年有余。
灰暗天空下,每一阵声响都是危险的,米尔知道他被盯上了。他在穿过一个巷子时踢到了铁桶,刺穿黑夜的声响让他浑身战栗。一时间,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向他袭来,所有死去的,未死去的生命都在那一刻向着那巷子涌来。他没空思考,只是撒腿就跑。小的怪物刚冲出来就被巨大的怪物杀死,近乎有五米高的生物,用四肢行走。它身上长满肉瘤,散发恶臭的脓疮让米尔差点又吐了出来。米尔努力维持着平衡,即使说怪物能撞碎墙壁让大地颤抖,他也依旧维持着平衡让不让自己摔倒。当然,米尔不可能跑过怪物。只是一小会儿的功夫,他就感觉到了绝望。他回首望去,只看见了巨大的阴影,将他吞噬。他当然没有停下,就算是死也不可能停下。他只是觉得不甘心,觉得不公平,觉得命运的反复无常。他举起了那把曾经用于自杀的手枪,是杯水车薪还是什么其他的无用功都好,他只想要抗争到底。他扣下扳机,火光戳破了黑夜与脓疮,刺鼻的气味变得浓烈,随之又淡了。怪物只是停顿了一下就又继续向前,米尔还是不甘,可枪里已经没有了子弹。悲壮的情绪让他只想再喝一杯,可那一刻,他决定让自己永远不再败给酒精。他举起水壶像怪物砸去,半空中它就裂开,撒地到处都是。霎时,米尔想起了那气味是什么,他拿出了一直放在胸前口袋的火柴。他擦了擦,冲天的火光之后是爆炸声,米尔被撞飞了出去。
等米尔重新站起来时,他已经快要散架了,疼痛的感觉就从沿脊椎而上传遍全身,接着又回到脊柱。米尔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能站着,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已经死去。他点了根烟来缓解疼痛,却像是第一次抽烟一样被它呛地咳个不停。车站就在不远处,就快要到了,他告诉自己,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他拖动身体,一步一步,他坚信死亡不会在那个晚上降临。就像末日预言一样,不会在它们期待的时刻降临。
推开车站前的玻璃门,米尔终于摔在了地上。那儿的瓷砖很凉,米尔却浑身发热;虚弱随月光的到来愈演愈烈。长出瓷砖裂缝的小草,铺成了通往铁轨的路。米尔想自己站起来,但他显然做不到了。疼痛已经击垮了他,他咒骂自己无能,咒骂自己总是在最关键最重要的时刻输给自己懦弱。他翻过身子仰面朝天,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就是车站;永远也不会死去,只会渐渐腐朽的车站。他紧咬牙关,攥紧拳头,四肢的吱吱作响他已经毫不在意,他告诉自己,就算死也要死在那条铁轨上。于是,他吞下了一口气,用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最后一股力量向着车站深处爬去。他爬过栅栏、尸体、候车室。最后摔下楼梯,站台与铁轨作伴。时钟永远停留在了十一点十八分,来不及离开的列车再也逃不出凝固的时间。米尔就躺在列车的面前,喘个不停。身体上的虚弱已经让他闭上了眼睛,那不是酒所带来的困意,而是一种浓烈的、深邃的、把人往海底深处拉去的疲倦。他缓缓感受着空气,感觉那里就是他的故乡。
黑暗用了十三个小时散去,等它散去的时候,米尔正浮在海面上。温暖的海水有别于故乡,那是冲绳岛的热浪,他几乎忘了。大海依旧翻滚着蔚蓝,白色的浪不停地朝海岸冲扫,汇聚成百万菌丝。米尔试着摆动身体,可他又一次失去了控制。一只海鸥站在了他的肚子上让他很是不爽。他想要喊些什么去赶走它,可无论他怎么做,身体也依旧是一动不动。他想,坏了,自己要淹死了。那可不行,绝对不行。他已经答应了尤娜他会去找她,他不能失约,至少不能以那样荒唐的方式失约。他努力转动双手,努力让身体翻上来。海鸥注意到了什么于是就飞走,等米尔终于能转动眼球了,他就被冲上了岸。刚刚还晴朗的天空一下子乌云密布,环绕山峦的大雾让他很是不安。他赶忙督促身体动起来,可它依旧不听使唤。有人问他怎么了,可他怎么也无法开口。“死人了!死人了!”有人喊。“我没死,我还活着!我还活着!”米尔不停地说,但怎么也说不出口。不穿衣服的人越围越多,很快他就被包围了。那感觉糟糕极了,他正在接受不公平的指控,而反驳在那一刻根本就是徒劳。
他控制唯一能动的眼睛朝远方看去,一个年轻人就要溺水,他终于忍无可忍。死气沉沉的双脚奔跑了起来,无力的双手骤然发力。沙滩炽热,阳光炽热,海风炽热。他感觉自己成为了一只海鸥,接着是海豚,再接着又回归人类。他不停泅水朝着年轻人而去,直到被海岸吞噬的太阳落了又起。天空阴了又晴,直到彻底稳定,他终于发现那个年轻人就是尤娜。他带着她回到岸边,之后在她安定之前又躺回了地上。人们不再对他发起指控,只是围着他看。他慢慢接受着自己,直到一声声汽笛声略过耳旁。他睁开眼,他正躺在铁轨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在2025年的一个白天。他无心挂念卧轨后的奇迹,心中只有一件事情让他必须动起来。他推开那些关心他的眼睛,在烈日下向着远方跑去。那一跑就是四天。
尤娜没有开门,即便说敲门声已经从急促变为平缓她也一样不敢开门。她不是没想过门外的人正是米尔,但如果真是那样那只能佐证他是个骗子的猜想。她惶惶不安,犹豫不决,在那敲门声最终消亡之前,她打开了它。一片漆黑的走廊只有米尔就站在那里。发热所带来的虚弱感依旧写在他的脸上,只是那一点尤娜就确信了那的确是米尔。
“我说了,我现在就来。”米尔说。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在十年之后,如果你真的是米尔,要么你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大骗子,要么你就根本不是米尔!”
米尔倾身拥抱尤娜,她下意识地向后躲去,可很快又接受了那份温暖。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像梦境,侵蚀了整个现实。她依偎在米尔的怀中,感受着那最真切、最感性的胸膛。她闭上眼,让周遭的一切自然而然地向她而来。她无法思考,无法向米尔追问关于明天的事。她知道明天就是末日,有太多的证据可以证明它的真实性。就连天边的云都已经染上末日的铜锈。镜子已经碎了,就在米尔离开的那一刻。十个冬天之后的人类已经不在,未来已经彻底堕入黑夜,太阳再也不会升起。但这些米尔已经毫不在意,他对尤娜说:“我还记得我说过会做陪在你身边的人吗?”
尤娜动了动身子像是颔首。
米尔继续:“我闭上眼就开始设身处地想你的事情,试着让自己明白你的情绪。我不敢说彻底弄明白了,但我想已经弄明白了一半。焦虑,不安,恐惧我也曾经站在过这里,我应该理解的,我早就应该理解的,但我没有。我一直以所谓的假设,所谓的可能不会到来为借口搞得像什么都能够被轻易击败。但我错了,从开头就错了。我应该告诉你真相,应该与你一同面对。没有什么是假设,没有什么是不真实的,我应该踏出我坚守多年的堡垒,去到万千世界之后证明所有的假设都不过是因为害怕而寻找的借口。我爱你尤娜,我必须亲口,在你的面前,拥抱着你说出这句话,而现在我做到了尤娜。我爱你,尤娜,我爱你啊!”
尤娜的双手越抱越紧,她试着让温暖更多一些,以此来对抗现实的冰凉。她回答:“傻瓜……我根本没那么想过,甚至从来不要求个什么。我说了让自己过完最美好的十天然后好好的死去,现在你来了,我根本就没办法只是过完十天然后好好死去。你简直太自私,太自大,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你连我是真的爱你还是不是都不知道就鲁莽着去卧轨,去用近乎自杀的方式来证明自己。你简直就是个神经病,是个疯子。但这些,也一样是假设,假设说我不爱你。但现实是,我早就爱上了你。谢谢你的陪伴,谢谢你一直陪着我。明天会来吗?米尔?”
米尔看向尤娜的双眼,他没有用言语回答,只是用那双坚定的、燃烧着火光、下定决心的脸拉着她朝高处而去。他们坐上老旧的电梯,穿过通往顶楼的台阶。在锈迹斑斑的铁门后,是蓝调时分的寂静沉默。远处是那座通往故乡的车站,再过几个小时连天空就会被铜锈色染红,人们会成片成片地倒下。但米尔与尤娜已经不关心那么多了,他们只是在末日下拥抱亲吻,翩翩起舞。在毁灭一切的末日中,享受最后的光景。后来回忆起来,他们还是忘不了那一天的美。米尔说:“明天当然会到来!”一直向上攀升的意识,停在了大气层,它以一种美好的、喜悦的心情坠落,最后回归到静止不动的世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