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的一早,米尔赶着天光登上了顶楼。二十几个装满雨水的塑料桶,俯瞰着大半个城市。在那里,它们刚好可以观察废弃车站每日的变化。它们有时也会想,如果不被搬来搬去就好,那样它们就能够从车站的消亡中渐渐明白时间到底是什么。它们每一个都渴望在某一刻明白时间的具体形状与气味,那样它们就可以抓住它,然后再也不去想什么是时间。

米尔装完了水,向远处眺望。那儿的风景不错,就是看多了也倦了。人总是这样,无论周遭事物有着多么值得惊叹的美貌,看久了之后也一定会回归无聊的稀松平常。一个登山的人会感叹夕阳穿过山峦的宏伟壮观,一个猎人却只想到了天就要黑了。重新摆好了塑料桶,米尔就朝着车站望去,他原本还期待着青苔爬满墙壁,树木穿过钢筋一副自然回归、人类败走的景象。再不济,让菌群爬满墙壁,像脉搏,缓缓跳动也算是一种特别的景观,就像许多末日电影一样。但那一切都没有发生,它只是如以往一样静静地等在那里,以一种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姿态面对所有人。除了过往的辉煌,其余一无是处。

尤娜一早就出门了,空荡荡的镜子让米尔怅然若失。他必须承认自己爱上了尤娜,无论那个想法有多么荒诞但事实如此。以前他可不爱任何人,连爱情是什么样的滋味都从未尝过。他守着自己,观察世界。他惶恐末日到来,又期待审判降临。最后,他活了下来,在爱情可以泛起涟漪之前活到了末日之后。他曾经一度否认爱情的必要性,说那不过是魔鬼的诱惑,企图将他拖下地狱。可真等到爱情摆在眼前时,他又觉得世间万物都应该为爱情让步,因为那种情感大于了一切可能的美好。米尔无法坐下,紊乱的心情迫使他绕着餐桌踱来踱去。他没心思做木工,心里只想要早点见到尤娜,仅此而已。

“啊,回来了。”尤娜推开门。

“这么早就回来了?”米尔踱到了镜子前。“不是说去爬山吗?”

“诶,别提了。想想就生气。”

“怎么了?”

“列车在上一站撞了人然后就不来了,好端端的干嘛想着卧轨啊。最气的还是他凭什么挑个这么差劲的死法,难道真的有人会享受被列车撞个四分五裂,可能还死不成背上巨额债务,含恨过完余下的人生吗?诶,但是如果再过几天真就末日了,那倒也不用管债务了。”

惶惶不安又找上了米尔,十年前的记忆虽然早就模糊,但那个卧轨的青年他还依稀记得。那天他买了票准备去远方见一位朋友,人都到了火车站,车却不开了。朋友后来怎么样米尔倒是不记得了,他大概是和多数人一样死在了末日之后不久,又或者活了一段时间。但那些都无所谓了,死亡终究是一个公平的事物,它终究会降临在每一个人身上且无法预测。他倒也不是无情,不为朋友而感到惋惜。他只是不愿意去想,不愿让自己深陷惆怅与自我怀疑。但偏偏在那一刻他对可能降临在尤娜身上的死亡,惶恐不已。他确信,在十个冬天以前世界毁灭了,现在又要再毁灭一次。他问自己能做些什么,显然他什么也做不了。

“米尔不舒服吗?”尤娜问。

“好着呢。对,你不说要去爬山吗?如果想看自然的话我有个好去处,叫个车半小时左右就能到。”

“算了吧,有点累了。”

“那不行,不去的话不就浪费了一天吗?如果真把这十天当做通往最后的朝圣的话,那每一刻的歇息都是在浪费时间!”

尤娜的脸上露出不悦,她反驳:“可我就是累了啊!”

从激动到消沉,米尔只用了一个瞬间,他佝偻起了身子,几乎下意识地变得有些颓废。“是我不好,我太激动了。”

“当然是你不好啊,哪有这样子逼别人的。我想去爬山,不想去,那都是我的事。本来我就觉得太着急了,刚刚从国外回来,累得要死马上又想着去爬山徒步,哪有这样的。我是爱自然没错,但一次性看得太多,下次再看的时候就怕不是就没有那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了。”

“反复完成某件事情太多次后,就会变得稀松平常失去魅力。”

“一点没错。”

“可如果之后的世界都将是一成不变的呢?”

“怎么会呢?你不是遇见我了吗?”

挠了挠头,米尔笑了笑:“的确,那你还想听我说的那个地方吗?”

“想!”

不算偏远的小山有太多人工的痕迹。来到半山腰,再往前就没有路了。树林算不上茂密,但那野生的气味足以让尤娜望而却步。夜晚的山与白天截然不同,寒冷与漆黑一片,都让气味变得干瘪沉闷。泥土的气味已经升上了高处,所有树根都杂乱地朝着远处蔓延。临近冬日的夜晚没有浆果,万物之所凋零是为了等待来年开春,可若是春天撒了谎永远不来,那所有在冬天牺牲的事物是不是永远也等不来希望中的复活?尤娜感觉不可思议。冷冽的风吹过她的脸庞,山在拒绝她,而她毫不在意,因为她已经找到了通往山巅的路,在那儿或许可以俯瞰整座城市。

与此同时,米尔的夜晚因为突如其来的炎热变得无比煎熬。他的老床垫被焐得像是一个大锅炉,不友善的枕头正在与脑袋进行角力,脖子上的酸胀感连带着脑袋一起吱呀作响。米尔再也受不了,他推开被子,翻身坐起。一片漆黑的房间,还有着报废多年的微波炉和旧冰箱。无止境的黑让眼睛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而米尔已经等不了。他搬了张椅子,朝镜子走去。在那儿,他只是坐着,静静等待黑暗褪去,好似位于山巅俯瞰整座城市。

穿过树丛,之后就是山顶。尤娜缓缓向着悬崖走去,在那儿,年轻的世界依旧朝气蓬勃,灯火通明的街道把夜空都染成了紫色。尤娜席地而坐,接着伸出右手。她把整座城市都放在掌心,紧接着缓缓握紧。她看着拳头挡住了整座城市,意识到未来连那儿都将是一片漆黑。或许在某个公寓楼里会亮起一点点光,但那光却偏偏可以穿透黑夜,比北极星都要璀璨。尤娜哼起了一首歌,那是一段悠扬的、舒缓的、具有怀旧情绪的歌。她想唱给米尔听,但到了家那旋律就没有了,它会被城市影响,最后变得一文不值。

“嗳,米尔。如果说我一直等在这里,是不是十年以后就能与你相见了?”

不牢固的椅子不知何时开始向侧面倾斜,深入夜晚终于是带来了些许凉意。米尔发誓只睡一小会儿,他想要再一次欢迎她回家,想要再多看一眼她的笑脸。他闭上眼,依偎着,幻想着,一个人淹没在两个空荡荡的房间。他没能等来尤娜回家,因为他睡得很深,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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