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娜不在的三天,米尔只是盯着镜子。那头的世界像是躲进了山洞,在那湿漉漉的岩石上一动不动,坚守着缄默。而这边的世界呼应了它,在干燥到足以风干一切的街道上,沉默不语。米尔昨天晚上看见了一只小型怪物在高架桥上游荡,似乎已经被饥饿困扰了许久。米尔也不知道那些玩意儿发什么疯,只爱和人作对。猫、狗、鸟,以及所有的大型哺乳动物它们都不攻击。有一次动物园跑出来的狮子就在街上,它晃悠着那如鞭子般的尾巴大摇大摆地从一只饿坏了的怪物身边缓缓走去,怪物连看都不看它一眼就继续寻找人的踪迹。人总是在预言末日,可到了末日,人却发现从来没有人预料过事情会那样。真是讽刺。

第四天的早晨飘起了雾,水汽氤氲,湿润的空气让米尔的双脚瘙痒难耐。去年的春天他得了战壕足,为了找柴火他在山里迷路,靴子在水里泡了整整一天。那之后每逢日子变得潮湿,他的双脚就会痒得不行。上次存的水就快要喝完了,好在蓄水池已经脱离了干旱。不过,一成不变的日子还是让米尔无法忍耐。他倒也不怪镜子,如果说真有什么可以怪罪的那也只有自己。十年以来养成的习惯,一下打破怎么也适应不了。就像一个酒鬼忽然下定决心戒酒一样,总是会不停地去回味那酒是什么味道,最终破戒。不过戒酒、戒烟对于米尔不算什么难事,倒是戒掉对于交流的渴望是难上加难。那双让米尔得了战壕足的靴子最为喜爱,几年前他从一家卖鞋的店里拿了出来,之后就一直穿它。可惜后来那家鞋店如泥牛入海,一去不返,破屋顶被碎石压垮,等米尔再度造访时只剩下一片废墟与被压坏了的鞋子们。米尔想起昨晚那骨瘦如柴的怪物可能盘踞在某处,它那副佝偻的模样一时让米尔产生了些许怜悯。当然,那也不过是一个短暂到无法察觉的瞬间,要知道它可是来自外太空的侵略者,唯一期望的就是米尔早点死去,这样才好吃下更多的养分好能多活一天。

离开了公寓,米尔望向天空。大雾已经遮住了高楼,巨型怪物遗骸如云中麒麟若隐若现。他想起了冲绳,想起了小时候。弥漫岛屿的大雾遮住了每一座山巅,火山好像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在雷声中,一具浮肿的尸体被冲上了海岸。米尔透过窗子看着那丑陋的男人,那男人也好像在看他。后来有人把它拖走了,一系列的调查结果都显示那是一个意外的死亡。男人应该是大雾天独自出门,结果不慎跌落悬崖最后淹死在了海里。那本该是一起不起眼的意外,可偏偏米尔就对他是羡慕不已。

曾繁华的商业街设满了路障,本该在冬季消失的菌群,在雨中又有了复苏的痕迹,它们爬上腐朽的玻璃瓶,迎接着濛濛细雨落在腐败的将来。米尔没管那些,他感觉到了鞋底的潮湿与瘙痒,他知道他该找双新鞋了。翻过路障,耳旁传来动静。虚弱的声音让米尔一度以为是某种幻听,他闻声而去,在一个军绿色的帐篷内发现了昨晚的怪物。奄奄一息的它一动不动,除了仍起伏的胸膛外一点生气都没有。米尔还是惶惶不安,那些怪物个个都是狡猾的猎手,它们布设陷阱等待猎物。像是德国森林中长期狩猎的猎人,就算被雄鹿撞飞,它们也一样会想办法找到胜利的果实。米尔没了继续前进的心思,心跳紊乱让他已经乱了阵脚。他缓缓地向后退去,离开帐篷,翻过路障。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动静,才跑回了家。

米尔到家时大雨倾盆,成块状的雨水像食用油一样沾满了玻璃。靴子是彻底坏了,它在奔跑时就已经开裂,到了家就像是把整只脚都泡在了水里。米尔知道自己必须丢掉那双靴子,无论他有多么喜欢它,他也明白靴子已经分崩离析,再穿下去甚至会让他弄丢了性命。米尔拿起靴子,向阳台而去,一时对自己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厌恶——愚蠢、懦弱,十年以来的浪费人生。即便是到了世界末日,到了一切的尽头,他还是如以往一样为了生活做着令人作呕的妥协。他感觉世界从没变过,他一直都是个抱着酒瓶在夜里找不到自我救赎的可怜孩子。尤娜觉得18岁就是成年,但米尔却认为,人永远不可能成年!他举起鞋子向外抛出。

“好久不见。”尤娜的声音唤回了米尔,他拉上窗户,转头看去。只见尤娜卸下背包,跳入床铺辗转腾挪,毫不在乎米尔的存在与他的目光。

米尔深吸了口气让语气尽量保持平静,他说:“回来啦,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完全没有,但冲绳的确是个好地方,米尔去过吗?”尤娜翻身坐起,看向米尔。

“嗯,小时候和父母去过。”

“那是什么一种感觉?”

“我想要死在那里。”

“什么?!居然是这样的想法吗?你难道是看着我才特意这么说的吗?”

“难道你也想吗?”

“何止是想!”尤娜站起来走到了镜子边。“昨天下午我躺在沙滩上看海,那时候我刚喝完一杯椰子味鸡尾酒,迷迷糊糊的。我抽了根烟,嘴巴里还有些呛辣。海在那个时候就特别蓝,特别特别蓝。单单形容可能感觉不出来,反正就是超出常理的蓝。紧接着我看见浪,它格外的白,白得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东西。我看它们就那么交替循环生生不息,身子就不自觉地朝那儿走去。那感觉很微妙,不知道你有没有体验过。明明身体还是你的,什么东西都感觉到,思绪却好像在看电影一样游离在外。我就朝着海滩走去,一直到海水变得只剩下蓝。我感觉是时候了就把脑袋塞进了海水里,不过那感觉好极了。有的人总是说海水很冰凉,我不觉得。我觉得它很暖和很美好,嘿嘿,对啊。米尔你不是说美好都是巧合吗?我那时候就感觉到了这种巧合。嗳,总之,我让脑袋一直埋在水里,一动不动。就算憋气已经憋不下去了也没有抬起脑袋。那一刻我觉得我要死了,真的我感觉到了死亡在抚摸我的脊梁骨,冷飕飕的。不过很奇怪的是我没感觉到害怕,反倒是有点释然。觉得生命也不过如此,觉得死去的话也不过是一种自然选择而已。人太过渺小了,对于自然而言,我死了活了什么都不会变的。再然后一双手把我从水里拉了出来,温暖却粗糙的大手。是谁的我不记得了,因为那时候我想到的人只有米尔。到底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当我被救上岸的时候,脑袋都是迷糊的。哦对,不是酒的问题,我酒量可好了,不信你和我喝一次就知道了。虽然我知道喝酒伤胃,但真要是兴致来了怎么也不在乎了。嗳,又跑题了,不过也差不多说完了。之后的事情再想来还挺吓人的,只是想到我可是差点真死在那儿就后怕。唉……米尔你呢?你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想法。”

“为什么呢?”盯着已经坏了的靴子,米尔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其间尤娜哪儿都没去,她只是等待着米尔的回应,似乎得到那回复比任何事情都要重要。窗外的雨还在下个不停,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落入蓄水池,发出阵阵响动,仿佛就在米尔的耳旁,他说:“我认为我其实一直过着一个失败的人生,还记得前两天我和你交谈时我对着美好是什么侃侃而谈。事实上那不过是我用来逃避现实的一种信口雌黄。无论世界末日是否发生,我都会终究像一只动物一样,用十二个小时工作,用八个小时休息,剩下的时间什么也不做。我的人生将会是如此失败,如此无趣。我或许会有些钱财,毕竟如果说口袋里的钱只进不出,那肯定会剩下不少。我不可能会有什么兴趣爱好,就算有也不过是对于荒诞的无力反抗。我或许会想要爱情,但处于对样貌的自卑还是会避而远之。我不知美好为何物,不知道成功的人生为何物。米诺陶斯的迷宫中我迷失了自己,没有翅膀,没有羽毛,什么也没有。我只是坐在原地,等待肉体被彻底蚕食,消亡,最后只让灵魂登上荒岛。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有孤独与鸟鸣。于是乎,我举起了手枪,但子弹却受潮了。过往十年我一直如此,所你看见了吗?冲绳岛的浮尸?”

“没有。”

“肯定是因为当时,冲绳的天还晴朗。”

“米尔为什么沮丧?”

“因为未来就那么让人沮丧。”

“那我给你看看我去冲绳穿的泳装吧!”

“诶?”

“嘿嘿,那样的话应该就不会沮丧了吧。”

“可是,为什么?”

“老是问为什么干什么?又不是所有谜题都存在答案,又不是每一个谜题都需要解答。我已经向你说,无论十天之后会怎么样,我都要将这十天过成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天。我可不是什么自私的人,我可毫不在意把我的美好分享给你一点。现在转过去,我要换衣服了。”

米尔愣了愣神。

尤娜继续:“快转过去啊。”

米尔照做,他转过脑袋闭上眼睛。只听见耳边传来,脚步声,喘气声,衣服与肌肤摩擦发出的窣窣声。那些声音绘成画作,挑动着他的心弦。赤热的感觉顺胸膛泵上大脑,耳根上传来的跳动让米尔不知所措。他幻想着尤娜光滑的、尚且稚嫩的肌肤。幻想着那柔嫩的、温暖的手掌。他无法控制地开始面红耳赤,直到他听见尤娜说:“好啦。”

米尔转过脑袋。那身蓝色的泳衣真适合她,那是他唯一能想到的。

“看呆了吧。”她双臂交叉,置于胸前。“现在还沮丧的话我可就生气了哦。”

米尔红着脸回答:“怎么可能还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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