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尤娜便起身朝着电脑桌走去。目送她到桌边,米尔总算松了口气。他很庆幸事情没有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只是把避难所的那一幕幕和刚才的问题相结合,就足以让米尔不停地打颤。米尔就害怕那个,因为结论本身就是一个噩耗。他很清楚人们在一个噩耗面前能做出多么剧烈的反应,他甚至亲眼目睹了一个疯了的人切断了自己手指,然后被同伴活活打死。而不久后,他就会发现,尤娜其实比她所想的要勇敢得多。
随着思绪的回归,尤娜的动作缓缓变慢。她重新来到镜子前,脸上已经没了刚才的激动与狂热,剩下的只有一丝丝悲凉与不知所措。她到底写了什么,写没写完,米尔无从得知。他只是与她对视了几秒就下意识地沉默不语。
尤娜说:“未来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吗?”
“可怕的事情总是在发生,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何必是未来?”
“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米尔故作平淡。
“还有多少天。”
“从明天开始算,十天……”
“十天!?你不会是在耍我吧?”
“这只是个假设,一切的大前提都得是你现在所处的地方就是对我来说是过去的2025年。毕竟,就像是你说的这可能是一个平行世界,在我的世界所发生的大灾难在你的世界根本不会发生。的确,我所在的世界经历了巨大变故,但那并不意味着尤娜,你所在的那个世界在十天之后也会发生一样的事情。要知道平行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怎么回事儿,我,又或者全人类都只是一知半解。妄图在一切发生之前下定论未免显得有些过于草率。”
沉思片刻,尤娜说道:“我想要看看你那边的街道。”
一声短促汽车喇叭声,紧挨着另一声悠长的喇叭声。米尔还是起身带着镜子来到了阳台边。月光为余下的世界镀上了一层骸骨似的白色。汽车都烂在了高架桥上;树木都被劈开变成了柴火;死去的怪物会在摩天大楼再待上很久很久;世上的一切都在静默之中完成了某种和谐。米尔说:“这里可没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觉得很美吗?”
米尔没有回答。月亮实在太圆了,世界又太过于方正。两者无法互相兼容,于是月亮就只在黑夜露头。在那样的夜里野人会长出绒毛,然后奔向欧洲大陆还原始的森林。他们感觉不到美,就像米尔感觉不到一样。他只感觉困意上脑,它从脊椎向上到太阳穴,浓烈到除非抽一根烟不然绝对无法缓解。当然,米尔早就没有烟抽了。
“如果说人生真的只剩下了十天你会怎么做?”米尔侧着身子对着镜子发问。
“不留遗憾地过完这些天,毕竟人的唯一义务,就是让自己快乐。”尤娜也侧过身子对着镜子外回答。
第一天的早上,太阳如期而至。阳光晒过镜子里外的世界让过去与现实都模糊了边界。当米尔还睡眼惺忪迷迷瞪瞪时,尤娜已经整装待发做好了出门的准备。她向米尔道别,也没管他听没听见就夺门而出。米尔没能起床,怀旧的情绪又一次找上了他。对旧日美好的向往,让有些模糊的回忆在那一刻又清晰可见,并在一阵趔趄之后一发不可收拾。他试图翻身,但躯干却不受控制地打颤,让他无论如何也离不开床。大半个早上他都在想办法让自己离开,直到他决心为自己打扮一番来找回从前的感觉时,他才好不容易有了些力气离开那腐朽的床垫。他剃干净胡子露出那久违的光溜溜的下巴,接着又剪去部分太长、已经干枯分叉的头发。他洗了把脸,用掉了相当多的水。他却觉得那都值得,公寓顶楼有个蓄水池,平日里能够供给他用来洗漱,甚至洗澡,可接近冬季的干燥像是把云都冻住了。迟迟不来的雨水,连三峡大坝都得干渴。2025年的他才十八,正值一个热血澎湃的年纪,从未想过十年的时光就能让世上所有人都挺不起腰杆。
过了下午,临近黑夜。忙于木雕的米尔划伤了手指,鲜血顺着指尖流淌向地面,刺痛的感觉让他总是不自觉地去观察镜子。镜框略显复古,似乎为手工雕刻。仿上世纪八十年代工艺制作的边框似乎镀了层铜。流水的线条相当精美,顺四周汇聚到中心让米尔手中的木雕都羞愧难忍。米尔到底在等什么,自己也弄不明白,他就像是浪费自己过去的28年人生一样浪费着下午。手中的木头因为用力过猛而开裂,但米尔总有自己的办法把它拼回去。
“晚上好……”进入房间的尤娜先是瞪大了双眼,很快又表现出了一种,具有赞扬意味的喜悦情绪。“打扮得这么好看是想和谁约会吗?”
米尔小心翼翼、慢悠悠地放下了粗糙的木雕与手中的刀子。虽然那举动毫无意义,但趋于对某种事物的尊重,他还是让动作显得尽量有序。他回答:“只是突发奇想,想要清理下自己而已。毕竟受困于镜头前的人,总归是希望能展现出最好的一面,不是吗?”
“我看不见得,像我自己就不在乎那些。”尤娜放下了背包拿出笔记本。
“那是因为在过去我们都太习惯每时每刻都活在镜头下了而已,别说打开窗户就会被看见,就连在房间里,在最私密最独属于个人的空间里,也难免有着什么样的镜头注视着我们。以此可以推断出,即便是在无人的角落,我们也一样会努力维持最好的自我。除非那个最好的自我,本就是一个神经病。况且,说回重点,你本就很优秀。”
“神经病?还有,你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夸我也太拐弯抹角了吧?”
“也不只是为了夸你。”
“其实,你也不赖啊。放在我这个时代应该也很受欢迎吧。”
“恰恰相反,十年前我可是一点也不受待见。”
“嗳,米尔。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尤娜坐到了床上。
“学生。”
“我还以为你比我大呢?”
“难道不是吗?”
“我指的是2025年的你啦,都2035年了,你怎么也该比我年纪大吧。”
米尔抬了抬眉头。
尤娜继续:“18岁啊,我也想回到18岁再好好的当一次孩子。明明都还没有弄明白当孩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没有了感觉好可惜。”
“你也才二十出头吧,这么想也都还是半个孩子吧?”
尤娜摇头。
“不对,人过了18岁就不再是孩子了,得想办法活下去过然后过一个美好的人生。”
“美好的人生?我不理解,又或者说广义上的美好是否又是你所想要的美好?当然,这只是我的拙见,因为在我看来,人类所谓的美好从来就没有一个笼统的定义。一个果农的葡萄园被烧了却哈哈大笑、一个乐队解散了却如释重负、一个人面对死亡可以开心到癫狂、有些人又只是需要一次停电事故去找回雀跃的步伐。而有些人即便挣了大钱也整日郁郁寡欢。人就是闲着没事做才一天到晚的问自己美好是什么,在哪里,我该怎么找到它。而却没有意识到,美好的本质其实只是一种诞生于世界上的某种巧合。毕竟能与每一个人所产生共鸣的事物永远是不一样的,除非说形而上学在某一刻找到了所谓的终极回答。当然这已经不可能了,因为世界上所有的有回答这些问题的人都已经死了。”
“哇!米尔懂得好多!以前是哲学系的学生吗?”
“我不是……”
“那是文科生?”
“不……”
“好吧,那就是艺术生。”
“也不是……”
蜡烛倾泻,让滚烫的蜡留在了桌上。米尔把它放下,直到它可以独自站立。屋里暖和了一些,虽然依旧漏风,但至少亮堂了些。米尔将刀具与木雕收好,换成了叉子与早些时候没吃完的罐头。
“嗳,你不觉得这就像是个视频通话吗?不用担心信号不好,还永远不能挂断的那种。”
“拿个被子把镜子挡住不就好了吗?”
“那还是听得见声音的不是吗?”
“尤娜一定有对象吧。”
“没有哦,嘿嘿。没想到吧,我这么可爱的人居然是单身。怎么忽然就谈起恋爱话题了……算了,告诉你也没事儿。其实之前也有谈过,但那个人简直能把人气死。一说起话来就喋喋不休没完没了,习惯又差,嘴又硬。人是挺好的长得也不错,就是唉,不说了,想起他就烦。那米尔呢?”
米尔没有回答。
“哦对,你瞧我。”尤娜拍了拍脑袋,接着顺势倒下,她说,“其实我是想告诉你我把工作辞了。”
“我说过那只是一个假设而已吧。”说这句话时,米尔没敢看向镜子。他正想办法让自己忽视掉眼前所有的事物,就像一个瞎子一样去听窗外的一切。风呼啸而过,窗外冷冰冰的。气温显然比昨日更低,马上冬天就要来了。
“辞职这个念头其实我早有了。上司,同事,睡不着的夜。工作在我看来是一个消耗的过程,一个人的一生就那么点东西可以消耗等用完了就倒头死了。所以昨晚当你问起我人生如果还剩十天我会做什么时我便幡然醒悟。我明白无论前路如何我都该辞职,因为这份工作已经把我困在了原地太久太久。我的身体渴望热起来,而离开这冰冷的座椅便是它唯一的途径。谢谢你米尔,不是你我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些。”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我想去冲绳。”
“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
“祝你旅途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