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米尔便将手伸向镜子。情绪就像是一种悖论,让他动作迟缓。在挪动了镜子之后,他笑出了声。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多年未清扫的灰尘和漆黑一片。他拍了拍额头,接着捂住双眼,狂热上脑,他哈哈大笑,怎么也停不下来。
“你笑什么!?”女性的声音说道。
“我在笑话我自己,笑话我的幻想症,笑话我为了你这么一个声音就跑遍了整个地底。”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才不是你的幻想症,我看你倒像是我的幻想症。”
“嘿嘿,对,没错,你说的一点儿没错。我是你的幻想症,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我才是你这个莫名其妙声音的幻想症。你瞧我这愚笨脑袋,一点儿也不机灵,一点也想不明白。我的躯体是大脑的幻想,声音是震动的幻想,连光,连世界,连我手边的水。都是对于频率,对于几何,对于化学元素的幻想。我就活在一个巨大的幻想里!”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倒是看看镜子啊!”
米尔倏地望向镜子,陌生的少女、陌生的房间、陌生的一切马上就要让他精神错乱。煞白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让他反复揣测自己是否已经陷入了疯狂。
“你是谁?”少女问。
“那你是谁?”
“你是我的幻想吗?”
“我当然是。”
“你撒谎。”
“我为什么要撒谎?”
“因为幻想从不会承认自己是幻象,除非说它已经狡猾过了理性思维。但若是那样,幻象就不再是幻象了。”少女叉着腰,义正言辞地指向米尔。
“嘿嘿,的确。你说的一点儿没错,如果说幻想已经聪明到了能够颠倒是非,那么幻想早就不该被称作幻想了。”
“嗯嗯。”少女点头,“不愧是我。”
“的确,那么再见。”米尔僵硬地鞠躬,然后回首。
“等等,你要去哪?”
“我要回去了啊。”
“可你还在镜子里不是吗。”
重新看回少女,米尔又摸了摸下巴。他双臂交叉,假做沉思,实际上什么也没想明白。于是他问:
“明明你才是在镜子里的人,却向我发出这样的疑问。难道镜子里就只有一个房间,哪儿都不用去的吗?如果是那样,那镜子里的世界也太美好了。要知道,在这边的世界可是非常忌讳待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的。人是会饿死的,你明白吗?人是一种要吃饭才能活下去的生物,饭又不会从地窖里自己冒出来。只有蘑菇会从地窖里冒出来。但那些蘑菇可不能吃,吃了会死的。唉,我和一个镜子废话那么多干嘛,我又不是疯了。”
“哈哈哈,你好有趣啊。”少女的刘海跟随身体摇曳摆动。一直到那时候米尔才看清楚少女的装扮像是停留在了十年以前。吊带、短裤、没有用的耳环与动漫发卡。不算长的头发却打理得异常整洁,年龄大概在十八上下,考虑到那个年代也可能有二十出头。
米尔没好气地回答道:“我说得可全部属实,没有哪怕一点弄虚作假。”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我们这儿可是和你那一样的哦,要出门,要吃饭,要生活的。打工赚钱努力过好每一天。”少女跳上身后的床,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乌云下的世界发出阵阵雨声,在遥远的、不知道多久的过去,雨水顺着窗沿,闯入了少女的房间,那儿就连空气都被彻底打湿,而米尔全都闻到了。
少女笑着说:“看啊。”
“下雨了啊。”怀念从不知道何处涌上了脑门,米尔只感觉那一幕幕都发生在昨天。“能告诉你叫什么吗?”
“尤娜。”
“米尔。”米尔回答。
离开避难所的米尔收获了一面镜子。一开始尤娜还会大呼小叫,她对米尔的世界有着无止境的好奇心,每看见什么就会发问,每想到什么就会说出来。她是那么的澎湃,青春,具有生命力,让与孤独相伴许久的米尔应接不暇。他总是尽力解答她的每一个问题,知道的就如实告知,不清楚的就胡编乱造。不过尤娜可不是年幼的雷奥里亚诺·布恩迪亚,没有一个老何塞的话术能够欺骗到她。
尤娜的好奇心一直持续到了那个布满死亡的走廊。七横八竖瘫倒在地的人们与巨大的怪物,让尤娜也陷入了沉默。本来米尔还把镜子踹在身旁,等到了那儿就背上了背。散发微弱光芒的吸顶灯像是通往手术室的长廊,而尤娜就觉得是躺在寒冷的病床上,唯一能做的只有看着它们一晃一晃。她觉得头晕,胸闷,恶心,食道上有阻塞感,感觉有什么东西就要冲上喉咙。尤娜让米尔放把镜子放下来,米尔却只是加快脚步,一直到穿过走廊,才让镜子重新放回到了腰间。
最后一个问题停留在了象人,尤娜让米尔慢点走,说她想要仔细看看那个带防毒面具的死者。米尔没有答应,他不愿意也没必要在一个无聊的话题前多做停留,更何况时间早就不站在他的那边。他在避难所里花了比他设想的要多得多的时间,他必须快马加鞭地赶回家,赶在天黑之前赶回家。大城市的夜晚可相当危险,来自宇宙某处的怪物们可从来没有死绝。它们只是躲了起来,等到夜深人静,一个安全的时间才主动出击。那样的惨剧,米尔见识过太多次了。仅仅是透过阳台看街上的次数就不下二十次,每一次袭击都不一样,都具有着独特的警示意味。米尔才不会让自己死在怪物的手上,即使说死也只会是自杀。没错,是自杀!子弹穿过脑袋,让浮尸被海水冲上冲绳,那是他唯一能接受的死法。于是,米尔没做停留,即便说尤娜的埋怨声让他不停地嗫嗫嚅嚅,他也没一刻停下前进的脚步。
回家足足花了一个半小时。等米尔打开公寓门时,夕阳已经快要死去。幽蓝色的光填满了每一寸空间,一路上的狂奔使得心脏又开始砰砰直跳,阻塞,疼痛,呼吸困难。上一次那么拼命地跑是什么时候,米尔已经记不得了。十年前他可能还会因为各种原因奔跑,到了最近几年,已经学会了对一切都从容不迫。他小心翼翼地放下镜子,又倏地陷进沙发。饥饿感没带来多少动力,他看向镜子,空无一人的房间是让他又恼又躁,他开始陷入自我怀疑,觉得一切都不过是怀旧情绪作祟,是对于过去生活渴望所带来的幻想症。事实上,这也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他从来没离开过房间,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一场颠簸的、被酒精所影响的梦。他一定喝了太多的酒,狂吐不止最后昏倒在洗手池边。不然事情不会变成那样,他可是很清楚的,无论世界变得有多么荒诞,一面镜子也绝对无法成为回到旧日的钥匙。那一刻米尔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他攥紧了茶几下放置了很久的一个啤酒瓶,上面的英文已经旧到模糊。他高举酒瓶,凝视镜子。
“诶,你要干什么?”突然出现的尤娜让米尔放下了酒瓶。
“你管我干什么。”
“我看你刚刚想要砸了镜子。”
“如果你不回来我已经砸了。”
“为什么?”
“因为我忍受不了幻觉。”
“可我不是幻觉,你也知道。我刚刚不过是去吃了个晚饭,谁让你半天不理我。”
“住口。”
“我偏不,因为就在刚刚,就在吃饭的时候我已经想明白了你我之间的关系。”尤娜咧嘴一笑,接着抹了抹鼻子。她踏着轻盈的步伐,穿过地上的玩偶来到了镜子前,她说,“是空间裂缝。”
“空间裂缝?”
“对啊,词是我瞎编的,但可以肯定我们两个都是货真价实存在的人;你既不是我的幻想,我也不是你的幻想。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那样的理论,在原宇宙之中存在着无数平行宇宙。按照常理来说这些宇宙应该永远不会交汇,就和两条平行线一样永远保持着一个固定的距离,向前而去。但世事总有例外,这面镜子就是例外啊。它就像一条裂隙,供给了那个世界的你探究这边的能力,又给了这边的我观察你那儿的手段。这多亏了你的反常举动啊米尔,如果你一开始就顺着我的话说下去,那我一定会把你也当做是我的精神错乱,然后把镜子丢掉的。”
米尔揉了揉眉头。老沙发早就在多年的使用中,变得僵硬无比。他才刚刚从奔跑的气喘吁吁中缓过来,现在又因为新生的概念而喘个不停。他起身看向尤娜。她依旧是那么的朝气蓬勃,楚楚动人。米尔很想要马上回答些什么,就像他在避难所中所做的一样。但那时候的他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既视感,他无法思考,无法去想什么平行世界,什么时空裂隙,还有什么超越他为数不多科学知识的概念。他只是突然感觉饥肠辘辘,觉得世界有着倾斜的倾向,那感觉让他几乎就要晕倒,他必须要吃点什么,不能是之后的任何时间,必须是马上。
尤娜倾着身子,向米尔发问:“你……还好吗?”
“我得先吃点东西。”
“好,那我等你。”
说罢米尔就离开沙发向着厨房走去。他打开储物柜,最外头的黄桃罐头让他恶心不已。十年前他还能吃得上猪肉、牛肉、羊肉,各种各样油脂丰富的肉。而现在呢?现在他所剩下的只有没人在乎保质期的罐头和变质了的调味料。他伸手向柜子后头,那里有他最爱的红烧牛肉罐头。深绿色的罐身还沉甸甸的,写在罐头下方的黑色保质期是2032年7月10日。三年而已,米尔想,如果说去讲究每一个罐头的保质期,再小心翼翼地吃下每一颗黄桃,那他早就该饿死了。不过米尔还是在犹豫许久后将罐头放了回去,倒也不是说其余的罐头都让他厌烦,只是那红烧肉罐头是为数不多能让他回想起十个冬天以前的食物。他平时都不吃,只有在最需要想起过去美好的生活时才吃。现在是那样的时候吗?他问自己。想了想,他还是关上了橱柜,拿了一个鸡肉罐头就烧起了柴火。煤气早就断了,连路上的树都已经被砍光。米尔最害怕年初和年末,那时候的柴火总是供不应求,皑皑白雪与短日间让柴火总是不够。那些时候他能做到也只有到已经空无一人的邻居家里拆些木板来勉强度日。不过那都还好,比起吃起来像塑料玩具的鸡肉而言,冷飕飕的房间根本算不上什么。
吞下最后一口鸡肉,米尔回到镜子前。他没有吃饱,当然没有吃饱,如果不是去年的春节他都快忘记了吃饱是一种什么感觉。
镜子那头的尤娜在书桌前写着什么,笔记本电脑散发的余光让无比陌生。他听见雷声、雨声、键盘声,好似回到了那一个永远也回不去的过去。而米尔就坐在那,坐在个温馨的、柔嫩似水房间里。
“回来啦?”尤娜对着桌子轻轻一推,靠椅也跟着旋转,然后来到镜子前。“你怎么不开灯啊。”
“因为我这边的世界糟糕透了。”
“啊,是这样吗?其实我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一个实习生拿着最低的工资干最累的活,每天加班加点也就算了,项目出了问题永远都是我们第一个遭殃。也不知道还能活几个年头。”
假做哭丧的模样没能勾起米尔的兴趣。他依旧以维持着一种一反常态的平淡,像是完全沉溺在了他最熟悉的自言自语之中:“今天是什么日子?”
“嗯?什么,什么日子,11月8号啊。”
“那年份呢?”
“2025年?”
一个可怕念头迫使米尔低下了脑袋。他双手合十紧贴下巴,殊不知脸色早已变得煞白煞白。
“米尔?”尤娜问。
“嗯?”
“你还好吗?”
“我好着呢,好得很,不聊这个了,聊聊别的吧。”
“嗯。”米尔暗自庆幸,他已经意识到了话题正在朝着坏的方向发展,若是继续下去更可怕的事情很快就会发生。
“我不,我就要聊这个。”尤娜说。
“为什么?”
“因为米尔有秘密没告诉我,我可是很明白这种心情的哦。你就像一个一点也藏不住秘密的孩子,只要稍微靠近就会情绪激动。刚刚在我想换话题的时候,你脸上露出的那份喜悦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所以说这秘密大概率是个不好的事情,而且很可能与我有关。至于为什么有关,如何有关,我想和时间或者日期有着关系,不然你就不会含糊不清地问我这些不相干的问题。”
“那这和你早些时候不停地问我问题又有什么区别?”
“有的,而且区别很大,探究性质的语言和试探性质的语言可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是带着假定的答案寻求回复,另一个则可能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实质性的目的。”
深吸了口气,米尔重新看向尤娜。“你真的想听吗,即使说这可能会毁了你余下的人生。”
“等等,让我再考虑考虑。”尤娜朝着镜子伸出手,然后闭上了眼。
片刻,她睁眼,她说:“现在我想好了,告诉我吧。”
米尔不再看墙上那些记录日期、渐渐模糊的横与竖了,他改看尤娜,他说:“在我这边,今天是2035年11月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