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横穿大厦间的高架桥也因时间有了腐朽凋零的痕迹。许多东西在十年前就死去了,巨大的、非人的尸体穿出摩天大楼的玻璃,勉强支撑起了摇摇欲坠的钢筋水泥。冬天就要来了,而更加漫长的夜晚只会让孤独越来越浓。

面朝高架桥的房间内,米尔又打开了一罐黄桃罐头。过去三天米尔吃的都是黄桃罐头,到了现在闻着味道就已经开始反胃。他叉起黄桃,皱眉,包裹糖渍的金属叉子就含在他的嘴里,可他怎么也吃不下另外一口。茶几上还放着一瓶威士忌,那是他十天前从一个倒霉蛋家里找来的。那个消瘦的男人一枪打爆了自己的脑袋,在死前还拧上了只喝了几口的威士忌。米尔还以为男人会留下些什么,尤其是人在孤独地死去之前一定经历过许多思想过程。去写下一些什么,类似日记或笔记之类的都像是理所当然。可他没有,他就像个糊涂蛋一样,朝自己脑袋射了一枪,就唐突地死在客厅的一个破沙发上。

九年前、八年前,甚至五年前,收音机里都还能偶尔传来避难所的消息。到了第十个年头,连平日里唯一的声音都闭上了嘴留下无限延伸的死寂。丢了罐头,穿过走廊,口渴的感觉发现了饮水机空空如也。米尔敲了敲塑料桶,结果一滴也没有落下。他耸了耸肩,看向桌子,不远处是一个阳台,外头的一缕阳光勉强穿透了云层。可它太过弱小,弱小到随时可能死去。

长裤、T恤、衬衫、大衣、破旧背包。穿上了靴子,米尔以几乎告别的神情关上了门。太阳在平日里总是稀缺,尤其是从那一个“冬天”开始就开始变得黯淡无光。人类在千百年前就开始预言末日,他们把它们写在不一样的纸上,不一样的故事中:启示录、玛雅预言、千禧年末世论、柯侯德彗星、木星效应、核战争。人们总在对末日做下断言,然而它们却全都没有发生。人类好好地活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直到那一个“冬天”。来自宇宙某处的怪物带来了孢子与病毒。活过瘟疫的人被怪物杀死,没被怪物杀死的人又被孢子寄生。它们就像是一片片掩埋地下的菌丝,把整个世界都包裹,直到吸收干净了养分连自己都死去。

米尔很幸运又很不幸,他起码有四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却次次都活了下来。最接近的一次发生在一个午后。那是个好天气,久违的麻雀声让他恍恍惚惚。他举起枪口,就像是做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一样对准太阳穴,然后扣动扳机。他很是恍惚,甚至连自杀的举动都没有发现就已经宣告了自己的死亡。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心跳加速,热血沸腾,感觉冲动上头。当然,他活了下来,受潮的子弹打不出枪膛,就像每个夜晚的喃喃自语也只能自我消化。他松开了手枪,想明白了,无论死亡是多么咄咄逼人也无法将他带走。于是,从那次之后,他就再也不想自杀了。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与孤独对抗到底。

避难所在城市深处,深埋地底。米尔也是第一次去那儿。

钛合金做的大门被凿开了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洞。就连傻子也知道弄出那么大个洞的玩意儿一点也不好惹。也许是在赌气,也许是懒惰,又或许是一个纯粹的理性思考。要知道,升降梯的动静并不小,要是避难所里还有什么东西的话,那它一定会在升降梯发动的时候就对米尔发难,让他死上个几十遍都不为过。显然,它没有,或者死去,或者其他什么。反正对于米尔来说无所谓,他已经抛下了安全与不安全,就像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他举起了手枪。

尚且未离去的吸顶灯带米尔穿过了一条悠长的走廊。一具象人的尸体引起了米尔的注意,那些人全都带着防毒面具,用一条塑料管道连接到呼吸器,像一头大象一样笨拙地行动。他们以为那样就可以抵御瘟疫与无处不在的孢子,以为那样就可以多活几天。但事实证明了,他们是错误的。菌丝已经冲破了他的眼窝,那儿开出了一朵白色的小花。米尔多看了几眼,那是他第一次见孢子开花。

再前方的区域广阔了起来,铝合金墙壁布满了弹孔与巨大的裂痕。几具尸体已经连蛆虫都懒得搭理,他们有的被分开成了两半,有的没有脑袋,好运一点的只丢了个胳膊就坐在了地上。干涩、毫无趣味的味道,漂浮在空气中。是的,那些人都已经死去太久了,太久太久。那时,米尔发现,死亡是一直向前延伸的。象人、军人、普通人、他们全部都横七竖八地躺在路的中间,直到一个巨大怪物压倒了一个拿枪的人才终于停滞。而米尔只是继续走着,直到一扇电子门滑动。

偌大的储藏室有些许霉味。短缺的物资只剩些罐头与水,米尔觉得很滑稽。装满了背包,刚好搬空货架。十二瓶水,要是按照每个人每日一瓶的配给,那怕不是没等怪物撞破那巨大的门,暴乱就发生把那里毁了。霎时,米尔的动作迟缓了下来,莫名的冲动让他热血沸腾。他双手震颤,仿佛喜悦与悲伤都在那一刻汇聚成了一条巨大的河流。他的脸色一会儿煞白煞白,一会儿又红润通透。他害怕见到人,又极其渴望见到人。他上一次见到活人要追溯到两年以前,要不是他每天努力和自己说话,怕是连怎么开口都要忘记了。他感觉到冷,又感觉到热,身子在不知名的兴奋中不停打颤。因为从逻辑思维的角度出发,那些水和食物都只可能被幸存的人们收集起来,继续在某一处苟延残喘。就像米尔自己一样。他背起背包夺门而出,在雀跃又紧张的步伐中他继续向着深处走去。

房间是明亮的,成为孢子温床的人们已经死去多时,它们抱在一起,紧贴墙角,像是植物一样静悄悄地。水早就撒了,全部都被菌丝污染了。米尔原本还有些崩溃,过了一会儿又完全演变成了怒火。他愤慨于那些人明明知道要死还浪费资源,愤慨于自己的鲁莽与对不坚定。他明明早就决心不再与任何人打交道,早就明白在那个世道生存的终极道理。可他却在那样的一个普遍的瞬间选择了寻找其他同类,那是一种背信弃义,一种绝对无法容忍的背信弃义!他放弃了自己,放弃了未来,放弃了活下去的可能性。他想要骂人,尤其是自己。他就应该拿了水就走,得到需要的就不必逗留,他可能会需要走夜路,可能需要在地下过夜,需要在一个陌生的环境过夜。那一切都是他的咎由自取,如果他从未背信弃义,从未背弃过自己所秉持的原则,那么那一切都不会发生。他攥紧拳头砸向地面,可那依旧无法平息早已点燃的怒火。他从包里拿出了一瓶水,他当然渴望那是一瓶伏特加,无比、无比渴望那是伏特加。如果是伏特加,只要喝下它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但那只不过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水。他拧开瓶口一饮而尽,最后气得将瓶子砸在一具早已死去的带着防毒面具的孩童尸体上。

“谁在那儿!?”

一个清澈悦耳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只是听着它,米尔就浑身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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