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打从有记忆起,眼里就是无尽的白雪,以及白雪覆盖下的农田,那些时常出没在雪地里的动物们,是他们除了彼此之外的另一种朋友,也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保障,雪兔跑动的样子很可爱,到了碗里会很香...
如此的世界,就是孩子们的整个天地,当他们听到莱茵口中的森林,沙漠,海洋,眼里便开始闪动着明亮的光,他们像是渴望母亲奶水的婴儿般,渴望着亲眼看看除了雪以外的景色...
莱茵不擅长和小孩们交流,他只觉得自己像个讲流水账的纺织机,把路上的所见所闻拉成一缕缕线,然后一点点展示给孩子们看。
他的确不太会讲故事,女孩们很快离开了,跑去找米娅听白雪公主的故事,只有男孩们还在一个劲儿地追问,还要他亲自示范剑术。
莱茵拗不过一群孩子,只得用木棍示范起来,从基本的持剑开始,到各种架势、格挡、劈砍、刺击、反击,以及各种魔物的弱点和应对方案...
“勇者大人,是这样吗?”
男孩们有样学样,不知从哪里找来和莱茵同款的灰袍,挥出一剑。
“这样会扭伤手腕,还有腰腹要收紧,腿也不够稳。”
莱茵用木棍敲敲男孩的大腿和腹部,提醒他练好基本功,“你还需要练习耐力。”
孩子们像对待圣约一样,严谨地按照莱茵的话练习,除了农活时分以外,风雪中总会出现三三两两挥剑的身影。
可分别的时刻总会到来。
这天下午,风雪停了,整个世界像是卸了妆。
莱茵推开木屋的门,告诉米娅该出发了,他们即将前往北国。米娅正在和小姑娘讲故事,她坐在椅子上,小姑娘坐在她的腿上,紧紧靠着她的雪白修道服,壁炉噼啪作响。
“米娅姐姐,你要走了吗。”阿尼娅问。
“嗯,”米娅轻声作答,“姐姐和哥哥还有重要的事。”
“哦..”
小姑娘垂下头,眼神黯淡下来。
米娅有些难过——她也舍不得阿尼娅,这个头上系着红色蝴蝶结,穿着淡黄色长裙的小姑娘总是黏着她,在她讲完故事,孩子们都回家找爸爸妈妈后,阿尼娅仍然会留在原地,要她再讲一遍白雪公主的故事。
米娅当然会不厌其烦地再讲一遍,日复一日,在村庄里躲避风雪的这一个月里,米娅已经记不清自己讲了多少遍白雪公主了。
怎会听不腻呢?
米娅后来才知道,阿尼娅和她一样,很早就和父母分别了,她们唯一的区别是——米娅的父母还活着,而阿尼娅的父母,早就死在了魔物的獠牙下。
小姑娘住在叔叔家里,帮着叔叔干活,在冰冷的空气中用湿毛巾擦着地板,在风中扫去菜地里厚重的积雪。
她的耳朵时常冻得通红,她的手会肿起来,雪白的脸上总会沾上壁炉里的灰,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故事里的白雪公主,只是她还没有遇上自己的王子。
“莱茵哥哥是姐姐的王子,对吗?”
阿尼娅抬头望着莱茵,觉得这个像是木头一样的家伙和故事里有些不一样。
“这个...”
米娅有些脸红,不安地玩弄着手指。
说句话呀!
米娅有些尴尬,可莱茵却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哑巴了?”米娅斜了他一眼。
“没有,”莱茵说,“该走了,趁着现在还早,我们可以在天黑前越过风口。”
“哎...”
米娅对莱茵的榆木脑袋感到无奈。她收拾好行礼,挂到勇者的肩上,然后转身亲了亲阿尼娅的脸,把阿尼娅紧紧抱着,在阿尼娅的耳边说:“姐姐还会回来的。”
“姐姐还会回来吗?”阿尼娅眼睛一亮。
“嗯,”米娅说,“过几年,等你长大了,姐姐就带你去修道院,那边有很多像你一样的小朋友,姐姐也是在里面长大的。”
“拉钩!”阿尼娅伸出小拇指。
“拉钩!”
米娅和她拉钩,小姑娘的手软乎乎的,比她的手还要小。
米娅和莱茵走了,村长为他们送行,孩子们在雪地里跳着招手,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白色里。
...
“他们都是好孩子。”
安静的林子里,莱茵忽然开口,吓了米娅一跳,她头一回从莱茵的嘴里听到赞美的话,她很难想象,莱茵竟然会喜欢小孩。
米娅问:“你喜欢他们?”
“和我印象中的小孩不一样,”莱茵说,“他们很吵,但不坏。”
“有很坏的小孩?”
“...”
莱茵沉默了一会儿,“我原本以为有,可我现在觉得,是环境改变了他们,在好的环境里,小孩会变好,在不好的环境里...”
“我懂。”
米娅打断他,选择结束话题。她知道,莱茵很不愿去回忆童年。
和米娅不同,莱茵并不是孤儿,因此他无法被修道院收养,只能和父母挤在贫民窟的小房子里,二十平米不到的房间,足足要容纳五个人,除了他和父母以外,还有自己的叔叔和婶婶。
一家人早出晚归,去镇上的集市里帮活,在鱼摊里工作的叔叔总会沾上一身鱼腥味,本就脏乱的衣服上偶尔挂着一些红色的内脏,至于他的父亲,身上总是会沾满煤灰,这些煤炭会被送到铸剑堡,供那些师傅们把铁烧红,然后把剑和盔甲按时送到骑士团去。
莱茵曾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骑士团的一员,穿着锃亮的盔甲,带着剑,哐哐铛铛地在街上,意气风发,恣意享受人们崇拜的目光...
可现实是,他只能和同样贫穷的孩子们上街乞讨,或是为路过的旅者商人们擦擦鞋。
没办法,谁叫他们是一群小孩呢,任何一个铺子都不会找他们当伙计,镇上的大多数人都嫌弃他们又脏又破的衣服,像是赶一桩瘟神那般,把他们从家门口轰出去,生怕从他们身上染上什么疾病。
但凡事总有例外。
也许是出于好心,也许只是想快点把他们打发走,有的人家会朝他们的碗里投入一枚铜币,每次都投,不多不少,每人只有一枚。
孩子们也识趣,等到一枚铜钱到手,就会大声喊道:愿神保佑你。然后迅速离去,等过了几天,就再来来一次。一枚铜钱能买的东西不算多,但对于贫民窟的孩子来说,这是唯一的经济来源,
就这样,乞讨的孩子们和愿意投钱的人们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就像是渔民总会知道放归小鱼,若是一次向大海要的太多,那来年等着的,就只能是苦日子。
莱茵也曾有过一户属于他的“渔场”,直到他被“同伴”们排挤在外。
那是一个阴天。
小镇迎来了一位客人——来自南方的勇者,他披着斗篷,腰间挂着一把朴素的剑,默默行走在大街上,偶尔掏出几枚钱币,施舍给那些游荡的乞讨者们。
他总是低着头,脸色阴沉,说话时声音很低,偶尔咳嗽几声,捂着嘴,购买了一些必需品后,就匆匆回到旅店的房间里,然后一整天都不再出来。
两个月后,乞讨的小孩们发现了男人出行的规律——他早出早归,每天都会去果铺看一眼,偶尔会买一些水果,偶尔什么都不会买,而在他不买东西的时候,朝小孩们投出的钱币至少有五枚,更重要的是,他不懂拒绝,更不会去记忆谁已经得到了钱!
这可把孩子们乐坏了,刚开始,孩子们得了钱,过几天才会又来要钱,后来,孩子们学会了乔装打扮,假装自己没有领过钱,再到后来,孩子们索性不演了,连连上的泥巴都不会重新抹一把,只是从巷子里转一圈,把钱币藏在兜里,然后绕到他回旅店的路上,朝他伸出一个空空的碗。
莱茵也曾想和孩子们一起,抓住这个注定要走的旅客使劲儿薅,可他始终迈不出那一步,直到他看见同伴们换上了新衣服,兜里揣着满满的糖果...
他犹豫再三,终于尝试着拦住那个男人,他甚至在纠结中忘记了往自己的脸上涂泥巴。
“大...大人...请...请给我钱...愿神...”
“你今天已经要过了。”
男人停下脚步,忽然开口,一双铁灰色的眼睛看着他。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莱茵脸刷一下就红了,他此时才想起自己忘记涂泥巴了,至少泥巴能遮住他发烫的脸皮。
他觉得自己很倒霉,也很羞愧,一时说不出话,也挪不动脚步。
会被揍一顿吗?
会被抓住,然后送到修道院里去忏悔吗?
他不安的捏住裤脚,垂下头,不敢直视男人的脸,只是小声说:“对...对不起,大人...”
“没关系。”
男人蹲了下来,从兜里掏出五枚钱币,手一松,碗里叮当一阵响。
莱茵呆呆地看着碗里的钱币,一时不知所措。
“对不起...我...我不要了...”
“收着吧,”男人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我都知道的,你们一天会来要好几次,我记得你们所有人。”
“对不起...”
莱茵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停道歉。
“你是头一回来要第二次,”男人笑笑,“你是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