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魔晶灯亮得有些刺眼,斯塔西娅伸手调暗了亮度,玻璃灯罩上立刻蒙上一层毛茸茸的暖黄色。
她将最后一份兵力部署图折成纸鹤,纸鹤的翅膀在斯塔西娅指尖颤抖,像一只濒死的白蝶。
这是十年前琼教给她的折法,那时候他们蜷缩在下水道里,少年握着她的手压紧折痕,混着铁锈味的呼吸粗重地喷在后颈:【手指要压住折痕,像这样……】
彼时上城的魔法流星击穿混凝土穹顶,火花溅在纸鹤翅膀上,燎出一个焦黑的洞。
少年冲被他护在怀里的女孩咧嘴一笑,血从头顶渗进纸缝:【正好,烧个洞能飞得更快。】
而如今,斯塔西娅手里的纸鹤完美无瑕,可那个教她折纸的人,却连影子都开始褪色了。
斯塔西娅将脸贴在办公桌上,感受着琼离开时的余温,觉得脑子有点乱。
她凝聚魔力在指尖,无意识地在纸鹤上画了个圈——这是她的坏习惯,喜欢在喜欢的东西上留下印记。
琼身上也有很多她的印记,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嫉妒心在作祟,斯塔西娅还特意在锁骨处的水仙花印记上多添了两道。
距离琼离开去找彼岸花姐妹,已经过去了四分钟。
那对姐妹花很讨厌自己。斯塔西娅是知道的。
但她们对琼只是出于一种对强者的认可和权力的爱慕,她们想的是找机会把琼、乃至比琼还强的人打趴下,成为这个世界的最强者。
这不影响斯塔西娅喜欢琼。
……时间差不多了。
斯塔西娅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纸鹤。
小东西就那么静静地守候在桌上,也不说话,就那么呆着,却也给这个房间带来了一丝生气。
斯塔西娅笑了笑,弹指点燃纸鹤,转身推开了房门。
下一秒,她就撞进一个温暖的胸膛之中。
“说好五分钟,就是五分钟。”
琼依旧是那样的随和,如沐春风,“我从不骗人。”
他的影子被灯光拉长,延伸到背后雾蒙蒙的窗户。
“你……”斯塔西娅张了张嘴,想了一下,还是选择性地将话语咽进了肚子里,摇了摇头,“她们跟你说了什么?”
“黑郁金和绿萝的异常。”
两人回到办公室,琼将魔晶灯调亮,简单总结了一下,“他们身上有魔兽血的味道,比病患更浓。曼陀罗怀疑他们是内奸,或被胁迫的‘半内奸’。”
顿了顿,琼继续说道,“同时彼岸花截获了一份在上城边关附近的情报,笔迹和语气都像绿萝,但细节过于精准,尤其是兵力部署,他不该知道那么多,所以真实性存疑。”
“综合来看……黑郁金嫌疑更大,而且他还在试图甩锅给绿萝?”
斯塔西娅琢磨出来了琼话语里的信息。
除了琼和斯塔西娅,每个花园的副首领都只被分配了一件自己的事。比如天仙子管钱,黑郁金管兵,向日葵管医疗。这样就算一个环节出问题,整个花园也不会垮。
“嗯。”琼点了点头,“从现有信息看,黑郁金和绿萝并非一伙。但两人可能都受污染,而这份情报更像黑郁金的手笔,绿萝恐怕是被逼的。”
琼将手里的一份文件拓印结果给斯塔西娅看,“而根据我对他的了解,这家伙肯定会在被我处罚前提前做一些出格的事。”
斯塔西娅仔细阅读了一下琼给出来的文件,基本都是给蒲公英的一些近况简述,以及让附近的罂粟竹花赶去支援,一并拦下绿萝的信息。
收集情报,迅速分析,总结最优解后立即安排计划。
整个过程,琼只花了不到五分钟。
这种冷静到甚至冷酷的理性执行力,真的让斯塔西娅不得不佩服。
但是这种“理性”……真的是人能在当前这种高压环境下能做到的吗?
“一切都是建立在那对姐妹花对‘气味’的分析上……你已经验过她们了吗?”
斯塔西娅抿了抿唇,试图从问询中,找出琼身上哪怕一个“漏洞”。
“刚才陪她们打了一架,确认了。”
琼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姐妹花拥有心灵感应,那种连魔法都不能解释的诡异东西,真要查起来还是蛮复杂的。所以最简单直接高效的办法,就是揍。”
“人在面对生命威胁的时候,往往会说出真相。极少人会死撑到底,但她俩不会。她们那种堪称病态的对力量和实力的渴望,在成为至强者之前,是绝对不允许自己死的。”
斯塔西娅整个人的眼神都暗了下去。
“……是不是有更温柔的办法?”
斯塔西娅深吸一口气,再次望向琼,捏住文件的手微微发白。
又来了。
琼这种与此前怀柔政策完全不同的,急功近利的“暴君”行径。
“估计就这几天,黑郁金应该会有大动作。”
琼就像没感受到斯塔西娅的目光一样,揉着眉心,“那家伙对花园的兵力部署了如指掌,彼时如果上城再给我们施压,内忧外患下,恐难招架。”
他接连几次的视线回避,让斯塔西娅从中嗅出来了一丝谎言的味道。
琼在骗她。
“时候不早了,该休息了。”
眼看琼就要拿出下一份文件继续工作,斯塔西娅直接将文件按下。
她盯着琼的眼睛,一字一顿,“我说……你该休息了。”
琼愣了愣,旋即苦笑,“好。”
依然没有看她。
琼从空间戒指里取出来向日葵的药水,“你先去睡吧,我这边上完药就……”
斯塔西娅一把夺过药水,坐到桌子上,不由分说地直接将琼的上衣拉开,“我来给你上。然后你跟我一起去睡觉。”
“……下次换个表述,容易引人误会。”
琼挠了挠头,倒是没拒绝。
他乖巧地配合着斯塔西娅涂药,闭着眼,没有说话。
斯塔西娅的指尖抚过琼肩头的伤疤,药剂渗入肌理的凉意让她恍惚了一瞬。
曾几何时,这种肌肤相触的温度会让她耳尖发烫……莫非因为大战当前,连羞耻心都成了奢侈品?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将药棉按在伤口处。琼的肌肉骤然绷紧,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忍着。”
斯塔西娅故意加重力道,如愿看到青年皱眉,仿佛这样就能抹去他渐渐模糊陌生的轮廓。
药膏涂至锁骨时,她的手指突然顿住——
……没了?
她皱了皱眉。
斯塔西娅明明记得,自己给琼身上这个水仙花叠加了自己的专属印记来着……
“怎么会……”
呢喃未落,剧痛如巨剑劈开颅骨。
「媒介」触发,无数记忆碎片喷涌而出:
【斯塔西娅,我有个很喜欢的姐姐……死了。】
【水仙花?不知道,昨天还没有的。】
【你说这个印记啊……好像是我出生就有的胎记吧?】
【……姐姐给我留下的印记。每完成一个任务,水仙花都会成长一点。】
【斯塔西娅,你在说什么?我没有姐姐啊。】
“呃啊——!”
斯塔西娅踉跄后退,打翻的药瓶在绒毯上洇出诡谲的靛蓝色。琼本能地伸手搀扶,却被她反手扣住手腕按向地面,骨骼相撞的闷响让斯塔西娅想起狄斯兽被斩首时颈椎断裂的声音。
“看着我!”
斯塔西娅只觉脑袋要炸了,但是她明白,如果不抓住这次机会,下次等自己再捋清楚这一切,就晚了。
“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你是不是跟除了这家伙以外的其他人,在更早之前,还进行了其他的交易?!”
这番话似是质询,却充满笃定。
青年睫毛微颤,却仍装作一无所知。
大雨倾盆而下,雷光从窗外斜切而入,将他割裂成光与影的两半,斯塔西娅终于看清——
那根本不是理性,不是从容,而是连呼吸都控制在最佳频率的“合理”。这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具精心伪装的尸体。
“……”
琼轻轻将斯塔西娅推开,眼帘低垂,没有说话。
无形之子从琼的头发钻出,陡然爆发出一道蓝金色的光芒,下一秒,它便随琼心动,幻化成了一面镜子。
“你这是……准备对我动手?”
斯塔西娅不可置信地望着琼,只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很疼。
比一秒钟后感到的火焰灼烧感,还要疼。
蓝金火焰自琼周身炸开,斯塔西娅被气浪掀翻在地,手肘撞上桌角,流出殷红鲜血。
一声仿佛来自时间长河尽头的喟叹,轻微地响在两人耳边。
蓝金色火焰簌簌地烧着。
“……你不是阿琼。”
斯塔西娅踉跄地站起身,抬手,火焰长剑在她手中闪出,那曾经斩落无数敌人的剑锋,此刻竟在止不住地颤抖,“……阿琼绝对不会对我做出这样的事。”
她缓缓闭上眼,不去看琼,强制按下心间一切幻想,将所有意识凝聚在手中,脚尖轻点,挥剑斩向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泪混着血溅在剑锋。
动作行云流水,步伐稳健沉重。
可只有斯塔西娅知道,她没有用任何力气。
……也许我死了,阿琼就会恢复原样吧?
斯塔西娅苦涩地想着,如同飞蛾扑火般跌入琼的火焰之中。
可事与愿违,红莲之火像是砍碎薄纱那般,轻易撕开了琼的水仙之火。
斯塔西娅不可思议地睁开眼。
她看见红蓝火焰彼此交织,缠绕融合,在这小小的办公室,绽放出了一朵足以让任何人惊艳的双生花。
那一瞬间,斯塔西娅终于如愿以偿地和琼对视。
而她,也终于看懂了琼眼底深处的那份歉意和温柔。
以及……隐藏在一切之下的,美丽的谎言。
“……抱歉。”
琼任由巨剑砍在肩上,稳稳接住斯塔西娅娇弱的身体,随后抬指与镜面相触。
霎时间,镜面破碎,涟漪荡漾,空间冻结。
“……骗子。”
红莲被水仙包裹,眨眼便枯萎消散。
那团透过窗户渗进来的灰雾,在房间内愈发浓厚。
恍惚中,琼似乎听见了灰雾在笑。
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牵动了一下,似是在嘲讽什么,随后重新恢复麻木,好像刚才那一幕仅仅只是一种痛苦的痉挛。
没有人注意到,静静躺在地上的巨剑末端,划过一团别样的火苗。
那是红莲与水仙混合后,双生花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