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各位同学，有关费恩王时期，龙族社会结构变化的一些要点就讲到这里。下课之后，麻烦大家挑选书目中的其中一本，撰写读书报告……写好之后交给艾伊，由她统一交给我。”

她的声音清淡而柔和，听着似是极有耐心。

如果此时有外人来评判这位教授小姐的授课风格，想来肯定会给出一个这样的评价——这是一位天资卓越，性情温和，为人富有耐心的好老师。

这本是件好事。

但假如，形容的对象，是希珀丝·索兰的话。

那，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悖论。

因为，几乎所有修过课的同学，哪怕是最会卷的那一批，都没少在她身上栽过跟头。

平时作业多不说，标准还严格，要求阅读的专著以打计算，完成时间更是一点情面不留，通常就是三天。

在这些基础之上，这位教授还格外冷言厉色。

至少在希珀丝刚开始执教的那一年，有不少家里或富或贵的同学向校董会投诉，要求他们撤换这名过于年轻的教授小姐。

但，这样的投诉，在遇到希珀丝那远比他们硬得多的后台之后，被宣告统统无用。

无用在哪？

人家先前是住在王宫里的。

在了解到这条消息之后，所有人就都老实了。

久而久之，也就逆来顺受地，适应了希珀丝这并不像人类的上课方式。

但适应着适应着，到了这学期却发现。

怎么教授今天忽然没以前那么咄咄逼人了？

不咄咄逼人就算了，居然还用了这么有耐心的口吻？

她，难道被什么东西上身了？

“……”

这还没完。

而让某些同学，愈发惴惴不安起来的是。

这样一反往常风格的耐心，由始至终地贯穿了春季学期的第一堂课。

放在以前，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在希珀丝·索兰身上的事。

“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麻烦大家在截止期限，也就是两周之后的今天前，通过口头或书面的方式和我说明，我会酌情为调整你们的任务内容。”

她是这么说的。

“……那个，索兰小姐。”

一名同学在这时候举起手。

希珀丝挑了挑眉：

“请说？”

“呃，那个，我和您确认一下？”

“您是想确认什么？”

女同学的脸唰的一下，先红再白。“那个，我是说，”对方在惊吓之余，连忙嗫喏解释了一句，“这次的作业，是两周内完成吧……”

“是两周，怎么了？”

“噢，那个……我刚刚在走神，以为是像往常那样的三天……”

“三天？”

“啊，那个，那个，我不是觉得您怎么样……”

“就是两周，”希珀丝自然点头，“我去找了其他的教授，了解了一下你们平时课程作业的完成时间。”

“在了解的时候，我收到了几位教授对我的反馈，她们表示，我时常对你们提出了过高的要求……所以在她们的提醒下，我修改了后续的课程内容，包括对你们的考核标准。”

“啊……啊？”

“是的，这是为了让你们更好地将整个知识体系，内化为自己的东西，还请诸位不要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这么说着，少女微微仰头，将最后一口咖啡抿尽，继而用着比平时稍温和，但仍然比一般教授要冷淡的语气说道。

但即便是这样。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下面的同学也纷纷瞪大了双眼，然后，又缓缓张大了嘴巴。

再那之后，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太棒了！”。

整个教室一下子从死气沉沉变得锣鼓喧天。

像一下子被抢救过来，原本已经被这门课作业压得半死不活的同学们，有的在座位上一蹦三尺高，有的泪流满面，张开双臂互相拥抱，还有的满脸狂喜地，竞相将手中的课本扔到半空，好像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一样。

这样的反应，即便是希珀丝看了，都觉得有些诧异。

这么夸张吗？

下课铃响起。

看着这些兴高采烈的同学们，少女稍稍意外地挑了挑眉，但没有迟疑太久，在等到某位乔装打扮成黑发绿眸的女孩跑过来的时候，便利落地将教材合上，夹回腋下，拿起咖啡杯出门。

不过，这都不是最要紧的事情，她心想。

要紧的事情，还在后面。

“……”

“希珀丝姐姐今天好奇怪啊。”

走出教学楼之后，听到自己的某位课代表在一旁小声嘀咕道。

少女侧过身：“殿下也这么觉得吗？”

“是啊，”特薇娅抬眸看她，“好像一点预兆也没有似的。”

“什么预兆？”

“嗯？没人说你性情大变吗？”

少女们走在洒满阳光的校园小径上。

眼下正是二月，结成冰的河面已碎开大半，露出清澈的潺潺河水。积雪尚未褪去，还在浅金色的朦胧里折射出几分氤氲。

下了雪之后的天空，格外清朗。

这恐怕是早春的第一缕阳光。

希珀丝看向堆满了积雪的远方：“没怎么听说过。”不过，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心中还是想起了自己这么做的一系列缘由。

“……”

那还是去年发生的事情。

在解决安全局的叛徒，卡奈·勃朗特的时候。

她由衷地意识到，自己切实存在着某种短板。

这种短板，或者说缺陷，让她在和特薇娅相处的时候，感到了相当程度的不协调。

如果是其他人，或许并没有什么所谓。

但特薇娅并非“其他人”，她是龙族的王女殿下。

在几乎所有人都将希珀丝以天才之名孤立的时候。

是身为王女殿下的她，顶着身边人的敌视，跑到希珀丝家中，将提坦教的活动情况告知于少女。

在那之后，这位殿下在外维护她的脸面与尊严，在私底下相处时，还会认真倾听她的想法，给予充分的理解与支持。

甚至于天真与活泼，这种按理来说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家伙身上的特质，也被端了出来，变成了某种希珀丝特供。

按她的话来说就是：“因为又不是和别人……是和希珀丝姐姐啊。”

说不迷糊是不可能的，某人这么想着。

“……”

“是的，对你来说，”脑海中的那个声音这么认真附和道，“她是特别的存在。”

“让我们回到最开始的话题吧：你是想让特薇娅能将目光长久地投注于你的身上，我说得没错吧？”

是这样的，少女心想。

“那么很好，想要不在她对你失去兴趣之后疏远你，你的判断是，自己应该更加努力地展现自己的亲和力……它是你能够留住对方的关键。”

这怎么解释呢？

“根据你的观察，我们总是更加喜欢温和的，总是露出笑容的女孩子们。因为和她们相处时，她们脸上的表情能让人感到安心……就像殿下那样。”

“你注意到了吗？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你的心情很平静，这种平静并非死气沉沉，而是一种宁静的心态。”

“可你呢？你在和别人相处的时候，是不是总是面无表情，总是觉得，对方不能理解你？……但是，这种事情本就是相互的，如果你首先让人觉得不舒服，人家为何要对你好言相待呢？”

“这样的你，真的能让特薇娅在失去对你的兴趣之后，还仍然在意你吗？”

“会不会某一天，她也会觉得你是个又麻烦，又不好相处，还动不动会发脾气的家伙呢？”

希珀丝迟疑了片刻。

“我就这么说吧。”

“当你在食堂，被同事们问起提坦龙族的事情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个严肃的学术问题，需要用正式的语气回答。”

“但是她们只是寻常人类，只是在聊闲天而已……你没察觉到她们在你那一番话之后，都很尴尬吗？”

尴尬？

“是啊，尴尬……你当时是板着脸回答的，不记得了？”

“她们见你又这副模样，觉得你肯定是又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又怕你借机发脾气，所以才连忙用插科打诨的方式，将话题岔开。”

“不过，你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今天的你，就做得不错，当她们问你问题的时候，你没有像往常那样，用严苛的语气反问回去……这是个很好的开始，想必如此下去，特薇娅也会更在意你几分的。”

“想要让人家听进去你在说什么，首先你要学会听人家在说什么。”

“你是个很擅长观察他人的女孩子，应该能理解我的意思。”

“……”

“我并没有觉得我变化很大，”希珀丝结束和某个意识的对话，看向她，歪了歪头，“何来预兆不预兆一说？”

“这变化还不大吗？”特薇娅有些惊奇，“你知不知道，贝姬上学期的时候，可是没少在我身边哭诉的，说让我跟你聊聊。”

“聊聊？”

“对呀，聊聊。”

“那现在呢？”

“现在……”小姑娘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现在她应该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那不是挺好吗，”希珀丝有意让声音开朗了一些，“我是讲师，如果能让学生学进去，我就是成功的，何必在意我采取了什么样的方式呢？”

还是一如既往的绩效主义回答。

但特薇娅却像是看出了什么似的，皱起眉头，有些不满道：“这话很可疑噢，希珀丝姐姐又在口是心非了？”

出乎意料的是，少女这回并没有直接摇头，而是抿起唇线，稍稍思索来答：“我向来是个实诚的人，不会口是心非的，殿下。”

小姑娘直接瞪大双眼：“你还是希珀丝姐姐吗？”

于是希珀丝又故意板起脸：“你说呢？”

“噢……这回对了。”

对在哪了，希珀丝心底喟叹一声。

“去吃饭吗？差不多到点了。”她问。

“嗯？去哪边？”

“教职工吧？今天好像有殿下最爱吃的燕尾蛋糕。”

“真的？”

“好像。”

“好像？”

“来上课之前，路过看了一眼，”说着，她将视线挪到一旁，“有的话，可以给殿下多打包一份带回去。”

“多打包一份？”

“给蕾贝卡同学的。”

特薇娅愈发奇怪：“给她吗？”

“是，”希珀丝轻声道，“因为是殿下的室友啊。”

面前的小姑娘不由得一愣，过了两秒钟，忽然意识到这句话的背后含义——这是把她当成了自己人，在替她在感谢对方呢。

这么想着不由得一阵苦笑，特薇娅吐了吐舌头，似是轻松道：

“希珀丝姐姐，倒也不用忽然这么照顾我啦。”

“照顾？”

“是啊，照顾。”

“倒也不是……”

“嗯？”

“倒也不是照顾……”希珀丝反应过来，微微摇头，“只是刚好想到了而已，蕾贝卡同学在过去一学期确实颇为刻苦。她并非天资过人，但却能自始至终地保持努力，这确实是了不起的品质。”

“诶……原来希珀丝姐姐这么会关注其他的女孩子吗？”

结果特薇娅挑了挑眉，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她。那目光还有些不善，弄得希珀丝眼皮直跳。

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快。

“我再怎么关注其他的女生，那也只是因为我是这门课的任课讲师，”少女无意识地稍稍抬高音量，轻声正色道，“殿下真的情愿将自己和其他女生相比吗？我似乎说过，我应该是将你视作特殊的吧。”

她没察觉到自己这话动了些火气，但听者有心，特薇娅微微一愣，眼底先是闪过几乎不可察觉的不忍，但又很快被温和笑意遮掩而去。

小姑娘侧身上前，背着手看向她，勾起唇角：

“都说了是在和希珀丝姐姐开玩笑的嘛……怎么一下子就生气啦？”

少女一怔，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失言，于是轻轻咳了一声：“抱歉，最近学校里太多人找我搭话了，我有些不太适应。”

她意识到一件事：潜意识里，确实将特薇娅当作“可以不用端起架子沟通”的对象。

“嗯哼，没事的哦，累了就好好休息一下，我完全能理解的……”

特薇娅眉眼弯弯，拉住她的胳膊：“所以去吃饭吧？学生食堂，还是教职工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