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艾和银发魔女爬到游走鲸背上,从漆黑的喷气孔进入它体内。

至少在飞船还能够正常航行的时候,这头鲸鱼都是活着的——它像是膨胀气球般的躯体内部被科学有效地规划和安装了各种舱室,避开骨架和器官,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微妙的平衡。

两人经过柔软的气管滑梯,就落进了飞船的“生活区”。如果不是知道自己刚刚是爬上了什么东西才到达了这里,法艾会以为来到了普通私人飞船的舱内做客。

好吧,比普通私人飞船大一点,大概能容纳十几个人,沙发都有好几张。

情况似乎和法艾最初想象的不太一样。

考虑到地球历史中哺乳类鲸鱼(被怀疑是游走鲸的远古血亲)曾遭到的大规模捕猎,她几乎是下意识认为这支月球文明惨无人道地猎杀游走鲸并把它们活生生改造成飞船,以满足自己可怕而野蛮的欲望;但是,哪里的野蛮人有能力搭建这种规模的有机体植入系统?

甚至已经实现了模块化生体改造——离机械飞升只有一步之遥的高阶技术手段。

整套改造不仅没有威胁到游走鲸的生命,在理论上,体表那些蚀刻回路反而可以替它阻挡一些致命的宇宙辐射。

“唯物机械构造体,灰色巨塔的范畴……!”

法艾不可思议地喃喃道。

这是怎么扯上灰色巨塔的?!

多亏了「No.25 仙后座的金鸡」丰富的考古知识,法艾知道这座巨塔哪怕在黄金时代也是六座巨塔中最不起眼的一座,虽然理论上它对人类文明的贡献仅次于普及符文学的绀色巨塔,所有的环世界、星球改造设施乃至大型舰船都要用到灰塔技术,但这些扎实的成果很多时候都被忽略了。

毕竟不够酷炫……就,灰不溜秋的。

星际时代的人要很认真地追本溯源去思考,才能意识到自己能够若无其事在太空中漫游、目力所及的文明产物能够如此存在一万年,支撑这一切的究竟是何等伟力。

“冷静、冷静……”法艾深呼吸。

构造体植入属于跨界技术,也可能主持了整个手术流程的是苍塔,灰塔只是提供工具。

——在月球的某座船坞中,把健康强壮的游走鲸改造成了承载一支旅队的活体飞船。

游走鲸温顺、聪明、喜欢旅行,很多复杂的命令都可以简化成口头指挥,从而提高整体效率。如果这个改造手术不会对鲸鱼本身造成什么不可逆损害的话,好像也还能接受……?

“这里有日志本啊。”

银发魔女已坐在损毁到只剩骨架的沙发上,俨然是这片废弃空间的主人。

但是法艾没看到什么日志本,只看到她手上的一块矩形石板。

“日志本在哪?”

“喏。”

魔女把石板递给法艾。

……好吧。

法艾接过来,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又是用那种奇怪的楔形鸟语写成。她只能撇着嘴,拉下脸皮问道:“上面写了什么?”

“是一些观察日志。”

“观察星空吗?”

“不是,这张年代应该比较早,是他们还没离开地月圈的时候留下的。”

银发魔女只是刚才看了一眼,就已经把石板上密密麻麻的信息都翻译完毕记在了心里,就像在讲自己的故事一般娓娓道来。

“这艘船是科研船,整张石板都是对一个初级文明的观察报告……不,甚至称不上文明,只是一个刚刚觉醒低级智慧的碳基种群。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黄金时代这种初生种群满地都是,像地球上的路边野狗一样多啊。”

“社会学+3?”

“+1都嫌多了。可能只是闲着无聊吧。”

银发魔女毫不留情地质疑着C·H·I·P·S第二机动旅随队文官·塞古尔的学术水平。

在这种时候,比起听她大肆吹嘘自己的历史功绩、比起看到那些浮夸的雕像和神话,更能让法艾清晰地感觉到她究竟是何等人物。

她的底色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不是运筹帷幄的领导者、不是神秘莫测的魔女,只是一介追求真理和真相的研究人员罢了。

“不论如何,我们活在数千年前的老朋友塞古尔把这个野鸡文明观察并记录了下来……绝大多数情况下,这就会成为这个小文明在宇宙中留下的唯一痕迹。让我们祝他们好运。”

“叫什么名字?”

“「哈希人」。发源地是月球。”

“所以,从月球走出了两个文明,一个乘坐游走鲸冲向宇宙,而另一个沦为前者的观察样本。”

“对。”

法艾在记忆中搜索「哈希」这个名字,尤其重点关注了「No.25」拥有的史料,然而很遗憾匹配结果为零。

“月球离人类发源地如此之近,只要这个文明稍微有一点起色,应该都会被人类记录到。看来是没过多久就自然消亡了……”

……等等。不对。

这个哈希人,大概确实是名不见经传的消亡野鸡文明。

但是这块石板的存在意义,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在于具体的观察报告内容!

法艾的声音充满了不可置信:“所以,我们能通过时间差推测出这个文明所处的年代!”

“没错!”

银发魔女打了个响指。

法艾的大脑因兴奋紧张而极速运转,在粗略排布的大事年表中勾画,划出了一个区间。

人类没有记载哈希人——

说明当时人类的注意力已经从地月圈转移,很可能地球在那个时候已经爆了。

这个文明记载了哈希人——

说明当时的月球,尚且苟延残喘着!

「地球消失」和「月球消失」两个事件在历史书上总是被放在一起讲,但文明历史的一页就能翻过一个人的一生,而太空历史的一页……足够一个不受眷顾的文明走完它的全部历程。

——那个区间是,黄金时代末期,两千年左右。

法艾感觉自己离真相很近了,就算没有得到具体的情报,至少把断代先做好了,以后还能方便去葬仪师资料库查。

“这个驯服游走鲸、使用楔形文字的月球文明……他们似乎没有透露出自称?”

银发魔女噗嗤一笑:“谁会在普通的笔记本上标注自己的种族啊?感觉就像火山爆发时的庞贝居民,不急着逃命,反而原地开始奖励自己,就为了能给几千年后的游客留下深刻印象……”

法艾没听懂她的比喻。 这种事时有发生,并不影响话题继续下去:

“是哦。那我们暂且给它命个名?”

“你来取吧。”

“我来吗?会不会有一种钦定的感觉?”

“让一个很可能是人类近亲的失落文明重见天日,并完成断代工作!我就不抢你功劳了。回去简单写篇论文,让莉姆莉尔帮你联络发表一下,这样也算继承「金鸡」的考古衣钵了。”银发魔女笑眯眯的。

“……你不会也认识她吧?”

为什么要说也?

银发魔女却摇了摇头。

“我是认识她,但这不是重点。她的故事,以后自有别人讲给你听。”

好好好,谜语嘛。

一次碰面解开一个谜语再抛出两个新谜语,这就是我们伟大的符文学者银发魔女啊,把神秘学践行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法艾也不急,反正急了也没用。

“那就……”

她的目光从生活区内损毁的家具上扫过,一时间脑海里没有取名的灵感。

这种时候,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

“「Eden le Fae」,”

——先给这个沉寂已久的空间,给这只早已永眠的游走鲸献上一曲。

“太阳睁眼起床,小溪潺潺流淌;”

“鸟儿高声鸣唱,而我仍在梦乡——”

是一首关于「世界」的歌。

一首关于生命、自然、活力与可能性,伴奏与曲调温柔活泼,充满迷茫喜悦的歌。

不知为何法艾就觉得,宇宙的精灵、漫游的旅者——游走鲸,如果它是自愿接受了改造以便去到更远的地方,那应该会喜欢这样的歌。

没想到银发魔女竟然唱和起来:

“大海延伸远方,细波滔滔推浪;”

“海鸟振翅翱翔,而我仍在彷徨——”

…………

…………

话说,海鸟啊。

在法艾做教案看过的儿童绘本里,常常讲到鲸鱼和海鸟的友情。

鲸鱼是海中的霸主,从气孔喷出的水柱有几十米高,仅次于人类的聪慧大脑帮助他们建立起社会、互帮互助避开危险,但它们也不介意背上停歇几只搭便车的海鸟。

可能是刚捕猎完小鱼,也可能是从码头人类的餐桌上叼来了几根薯条,海鸟会叽叽喳喳地向鲸鱼分享天空和陆地的故事。

那是海洋霸主也无缘得见的故事。

游走鲸不能变成人形混进人类社会,它们游曳于寒冷黑暗的宇宙空间,凝望着星球地表那些不起眼小动物聚落的时候,也会觉得孤独吧?

但这里曾有一个文明,便选择与游走鲸结伴而行,消解它的孤独。

法艾想起了另一段曲调:

“我愿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

“变卖我拥有的所有,成为游牧人……”

游牧人(nomad)。

放牧游走鲸,与其一同周游之人。

法艾抬头看向银发魔女,

眼中是已有答案的笑意。

“——就叫他们「诺迈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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