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泥土已经被雨水搅成了泥浆,泥浆里混着一些被打落的树叶,整个山野的空气里都是叶子和泥土的潮湿味。
接下来的山路可不会太好走。
阿尔斯自然知道这一点,她专门给自己换了一套衣服,虽然新衣服依旧宽松而不合身,可至少工艺上会稍微好一些,后背是昂贵的水鳄皮缝制而成,还带着一个兜帽,要是再遇上下雨,她可以保证自己不被淋湿,另外还顺带换上一条高高的雨靴...
她换好衣服,就要准备和莱茵一同出发了。
她没有什么要带的行礼,所有旅行中会用到的东西,莱茵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阿尔斯倒是不和莱茵客气,让他把自己原来的身体抬到地下室,放到一张床垫上,床垫四周画有一个繁复的法阵。
这是她用来保存原来身体的法阵。
“七天,”
阿尔斯说,“七天不仅仅是魂灵外出的期限,也是空躯保存机能的期限。”
“明白。”
莱茵点点头,语气平淡,骨子里散发出一阵自信。
“...”
阿尔斯没说话,只是默默看着自己的身体,又瞅瞅莱茵,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相信莱茵,却又不那么相信莱茵。
她觉得莱茵是对的,莱茵肯定会把她保护的很好,但她总觉得似乎会发生点什么...
这趟远行不是什么好事...
她如此想着,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小屋,和勇者走到了一片林子里。
此时已经日上三竿,阳光从头顶照下来,在树林中形成一道道光幕,偶尔有更潮湿的地方,两棵树之间还会一条拱起来的五彩桥梁...
莱茵走在前面,偶尔抽出腰间那把朴素的佩剑,把挡路的灌木劈开:“太潮湿了,身上可能会不太舒服。”
“我感觉不到,”阿尔斯跟在后面说,“尸体没有感觉。”
“抱歉...”莱茵停下来,回头道,“曾经走到这里的时候,她这么感叹过。”
“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
经过莱茵的提醒,阿尔斯的脑海里多出一段记忆——还是如此潮湿的林子,那会儿还正值夏天,林子里又闷又热,就连树木的根部都长满了各种蘑菇,圣女米娅躲在一颗大树后面,脱掉了祷告袍,又脱掉了好几层繁杂的内衬,让贴身衣物清凉一些,最后简单把祷告袍披上,这才从树后面走出来,她本以为勇者会在一旁等着偷看她,可勇者已经不见了踪影...
“有一次,她换好衣服,走出来,发现你不见了。”阿尔斯循着回忆说。
莱茵把剑插到地上,抬起头想了想,说:“我躲在一个刚刚好看不见她,却又能感觉她是否遇到危险的地方。”
“她当时其实是希望你来偷看的,”阿尔斯冷冰冰眼神看过来,鄙夷地说,“你不知道?”
“你不说,我就不知道。”莱茵面不改色。
“你一直是这么愚...”阿尔斯换了个说法,“理性?”
“...”
莱茵没说话,算是默认了,接着拔出剑,砍开前方的灌木丛,领着阿尔斯往前走去。
阿尔斯跟在后面,看着这个不断挥剑的男人背影,不由得为圣女米娅感到可惜。
如此愚蠢、迟钝的男人。
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人成了勇者,为什么?圣女为什么要对这样一个男人倾心?
可惜,太可惜了!
圣女米娅甚至就连一个吻也没有得到过!
阿尔斯想到这,只感觉头顶的阳光变得更加刺眼,原本明亮的白光越来越红,红的越来越热,仿佛要将整个林子都炙烤到烧起来,她毫无感觉的皮肤竟然破天荒地感受到一丝热量,随着天光变红,她越来越热,越来越急,几乎想要立刻从原地跳起来,奔出去...眼前的景象也像是镜子般被火焰炙烤到发黑,蜿蜒出一道道裂痕...
“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
直到莱茵的声音两次响起在耳畔,阿尔斯才逐渐被拉回现实,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子竟然在微微颤抖。
明明尸体不会冷,也不会感到害怕的。
“有点...心情不好。”阿尔斯垂头,愣愣地看着脚下,如此总结道。
莱茵问:“为什么?”
“因为...”阿尔斯看着圆头雨靴上沾着的泥土,想了想,“如果我是米娅,早就被你急死了。”
“...”
莱茵顿了下,“可米娅最终还是死了。”
他最后瞧了阿尔斯一眼,瞧了这个外表相似,实际内里完全不同的人一眼,就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赶路,眼里平静的像是三月的湖,没有一丝波澜。
两人就这么在山林里走了一上午,路上没有再说一句话。
莱茵的动作很敏捷,一边在前面开路的同时,一边做着隐秘的记号,防止在山林里迷路,后面的阿尔斯刚好能跟上,凭借着圣女尸体里一点点残存的魔力,她一边跟着勇者,一边观察着沿途的景色,试图从中找出一点点回忆,就像是一个意外失忆的人。
“想起什么了吗。”
到了中午,莱茵停了下来,在树林里找了片空地,临时用几根树木搭起简陋的营地,一屁股坐到树墩上。
阿尔斯坐到他旁边的树墩上说:“好消息是,想起很多,很多你们经历过的事...坏消息是,这些记忆和凶手无关。”
“没关系,我们还有6天,”莱茵倒是看的很开,“你目前想起来的记忆,也许也有用。”
“当然有用,”阿尔斯说,“我想起来的越多,就越是为圣女大人惋惜,就越是讨厌你。”
讨厌?
莱茵像是被箭矢击中,忽的愣了一下,“她真的讨厌我,从什么时候开始?”
“不知道,但她确实讨厌你,”阿尔斯说,“记忆里的情绪是真实的,只是我还想不起具体是因为哪件事...”
“我知道,”莱茵说,“应该是那一次,我没有按时去赴约,那是我第一次放她鸽子,也是最后一次,从那以后,她就很少和我说话。”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想不起来。”
阿尔斯试图从莱茵的话里找到相关记忆,可她没有成功,脑子里除了对莱茵厌烦以外,什么画面也看不见。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阿尔斯沉思一会儿,侧头看向勇者,“明明你是我的雇主,我却越来越讨厌你...我真不确定,在七天以后...我会不会忍不住给你一巴掌。”
阿尔斯似乎越说越气,可死尸的脸上却没法做出生气的表情,他绞尽脑汁,才终于想到表达愤怒的话:“我做死灵术士这么多年,见过很多人哭,而你...直到现在一滴眼泪也没流,我甚至怀疑...”
“怀疑什么?”莱茵和她对望。
“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爱她。”阿尔斯说。
空气忽然沉默了,两人好久都没再说话,几只山雀飞过,短暂地在莱茵的肩头停留了一阵,仿佛把他当成了一块石头。
“老实说,”莱茵终于开口道,“我也觉得,我不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