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叙一夜,哪怕到了黎明依然觉得有心里话未能尽诉。
柊缂龖拿出各种采访设备,试图将关于自己母亲的只言片语全部收集起来。
她并非生活在一个缺乏爱与关怀的家庭中,相反,她的养母对她很好,可以说是关怀备至,比其他母亲对自己的孩子要好得多。
因此她寻觅生母不是为了从对方那里获取什么现有家庭给不了的慰藉,仅仅是人与生俱来的求知心。
最初只是想了解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后来竟演变成了一场事无巨细的采访。
她越发觉得自己的母亲和自己所采访的长命女并无区别,甚至和自己旅途中遇到的那些老兵也没有区别。
他们都是在那场世界大战中饱受摧残的普通人,本来都有着自己的生活轨迹,却因为这场世界大战而永远改变。
家破人亡的惨剧,断壁残垣的废墟,这些都不是独存的个例,而是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灾厄。
残存在肉体上的累累伤痕,遗留在脑海中的连连噩梦,犹如烧红的烙铁般烙印在织女星每一位战争亲历者的灵魂深处,这烙印甚至蔓延至他们的子孙后代身上,犹如溃烂的伤口般永远不得愈合。
因此这场关于母亲的寻访在柊缂龖心中越发郑重起来,仿佛自己寻访的不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世界大战中诸多幸存者中的普通一员,她的用词开始变得严谨认真,态度也不再感性,完全进入了记者的职业状态。
柯翋翗回想起这些,只觉得柊缂龖未来一定会是一位优秀的记者,因为从她身上能够看到一种使命感,仿佛她生来便要走向她心中的某个地方,为此她可以不停奔赴,哪怕相隔千里万里,哪怕前路蜿蜒崎岖,哪怕天空暴雨如注,她也不会停下她的脚步——因为她生来便要走向那里。
天已经大亮,而柊缂龖还没有休息的意思,接下来还打算去采访居民们,柯翋翗不禁摇头,一夜没睡还要忙采访,这样真的能行吗?
而柊缂龖则是拍着胸口,拿出一罐咖啡,一口灌了下去,表示自己完全还没到疲惫的时候,如今正是斗志昂扬的时候。
说到这里,她还挥了挥拳头表示力量,柯翋翗对此无可奈何,只能随她去了。
由于昨晚上本来就是嘉依卡值班,因此到了警所交接的时候,嘉依卡便回去休息了,她邀请柯翋翗去她家里做客,柯翋翗考虑到对方也要休息,本打算拒绝,但盛情难却,最终还是答应了。
由于战后远桐人口减少,许多年轻人又选择去城里生活,镇上剩下的基本都是一些老人,警所的人员编制也因此下调,根本达不到之前的规模。
一夜未能休息,嘉依卡也不想做饭,只得和柯翋翗在路边的早餐店吃些早餐,顺带买一些回去带给女儿。
利与义不是很喜欢聚餐,那样势必要在别人面前露出自己的脸,那张豁牙漏齿的脸没什么好看的,很容易吓到别人。
其实以现代医疗手段之发达,这并非不可治愈,只是他不想这么做,在他心里,这也算是对自己过往种种行为的一种警示。
嘉依卡诧异于利与义脸上的陈年老伤,但利与义只说是自己过去因为做错事而被人打的,没有详细说明,嘉依卡也没怀疑什么,于是就这样草草的敷衍了过去。
这是最好的结果,如果柯翋翗的朋友知道自己的过去,她就不会再这么和颜悦色的看待柯翋翗了……
利与义不怕别人唾弃自己,他只是害怕会连累到别人,连累到柯翋翗……
想到这里,他不禁觉得自己有些自私,在结婚的时候想了那么多,却唯独没想到这一点……
由于嘉依卡和女儿两个人住,利与义感觉自己作为男人造访对方家里有一些不妥,加之此刻心中种种念想让他想一个人静一静,他便找了个理由四处转转,没有继续与柯翋翗同行——他也确实想看看柯翋翗曾经工作的地方到底是怎样的。
嘉依卡的家距离警所其实并不远,因为本就是孤儿,也不存在‘原来的家’这一概念,她来远桐工作后也就干脆选择在这里常住了。
家里的陈设很简单,完全没有太多装饰,没办法给人‘温馨小家’一类的感觉,只有嘉依卡女儿的房间才有一些符合少女风格的繁复装饰。
嘉依卡的女儿很听话,柯翋翗完全看不出嘉依卡所说的‘叛逆’,但转念一想,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人,和对方女儿也只是一面之缘,了解程度肯定是不如嘉依卡的,自然也看不出来什么——说起来,这孩子比柊缂龖还大一岁……
吃完早餐,嘉依卡的同学来了,是个同样有着异族血统的女孩,只不过头发是黑色的——柯翋翗总觉得那个女孩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是谁。
嘉依卡的女儿在螺市上学,每天需要坐火车前往螺市,单程大概需要二十分钟,由于学习很紧张,往往很晚才能回来。
其实完全可以在螺市当地住,但嘉依卡根本不放心,她是警察,对于法律是很了解的,如果有坏男生想钻童真法案的空子还是很容易的,毕竟自己的女儿有时候会轻信别人,必须要小心这一点。
嘉依卡的女儿和同学出了门后,嘉依卡特地跟着女儿去门口看了一下,确定只有两个人同行而没有任何男生后这才放心回来。
柯翋翗微微摇头,当个母亲可真不容易,还得和自己的女儿斗智斗勇,这么看,米兔反而要轻松多了……
她想到这里,不禁皱起眉头,米兔需要照顾十二个孩子,又有哪里轻松了……只不过是孩子和嘉依卡女儿的性格不同罢了……
她目光下意识扫了一圈,看到墙角挂着一张合照,照片上的男人个子比嘉依卡高出一个半头,看上去也是英俊帅气的类型,只是在照片上被画了一个大叉,显然是嘉依卡不喜欢看到他。
柯翋翗想不明白,既然不想看到对方,又为什么会把照片挂在这里……
“嘉依卡……”
柯翋翗刚开口,只觉得问这种问题颇为不妥,便就此打住,但嘉依卡回头看她,似乎在等她说下去。
她心中无奈,只得把咽下去的话吐了出来。
“你先生……”
她问这个问题其实也是有私心的,因为刚结婚不久,对于婚后生活中可能遇到的各种事情还不甚清楚,潜意识也想通过这种问题看看嘉依卡的婚后生活中会不会有什么可供自己参考的地方。
但想归想,真到了说出来的时候,难免会有些吞吞吐吐,毕竟这是对方的家事,其中必然也有一些对方不愿提及的伤心事……
不过,话既然已经出口,为了避免对方误会,还是应该讲明为好。
柯翋翗先向嘉依卡道歉,然后郑重其事的讲清自己的想法,希望嘉依卡能给她一些建议。
“你说这个啊!倒也没什么能说的。”
嘉依卡完全不以为然,看着墙角的照片和柯翋翗随口聊了一些。
她的丈夫是世界大战的老兵,说是老兵,其实也只是个参军的警察,跟着一众同事脱下警服换上军装,奔赴北方喋血沙场。
侥幸从战场归来后继续担任警察,嘉依卡就是那时候认识对方的,对方大她六岁,站在对方身边完全就像一个小孩,不过那时她心里很憧憬对方,觉得对方是九死一生的英雄,能成为英雄的妻子必然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但那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英雄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也有七情六欲,也会作出一些为人所不耻的事情……
嘉依卡起初是非常生气的,自己心中的英雄形象轰然垮塌,只剩下一个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的负心汉,她向对方质问,得到的只是离婚这个答案,而那时候她的孩子才只有几岁。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相信男人了,选择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把照片挂在墙上也是为了告诫自己和孩子,不要因为一时冲动的恋爱脑去做一厢情愿的事情,那是一种幼稚病。
这是她这些年来总结的经验之谈,离婚后随着时间推移,她开始冷静下来,心中的怒火渐步消退,在对方高大的英雄形象烟消云散后,她重新审视对方,觉得对方并不是完美无缺的,身上的优点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出众,缺点也不少。
会造成这样的事情完全是自己当时用‘滤镜视角’去看对方,对方的缺点被自己下意识美化,而优点则是被自己无限放大……
对方后来那些在她看来为人不齿的事情其实在结婚之前就有所显现,比如经常和其他未婚女性说骚话或者是有意无意的触碰对方肩膀当做打招呼的方式——而自己当时恋爱脑上头,完全把这些当成了对方风趣和热情的一面。
如今想来,也算是自己当初遇人不淑,很多想法完全是一厢情愿,觉得一个打仗归来的英雄必然是伟岸高大的存在,加之对方又是警察,怎么可能会品行不端呢……
说到这里,她还饶有兴趣的问了一些利与义的问题,柯翋翗不想说话欺骗她,但又不能真的像米兔那样实话实说,只能说一些利与义打过世界大战,但具体的情况自己不甚清楚之类的话敷衍过去。
她知道嘉依卡问这些是关心自己,只是有时候……这种关心往往让自己难以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