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发魔女摇着她的熔铁轮椅若无其事地从福利院门口出现，然后消失在另一边。

法艾有种想要吐槽又不知道该从哪说起的便秘感，和院长打了声招呼，就快步走出福利院，朝那个单薄的背影追过去。

结果银发魔女不动声色地摇得更快了，双手在轮胎上搓出了残影！

法艾在后面从走变成跑，直到两条腿不够用，从空气中扯出一根胶卷往前荡，都没能在这场同向而行中把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一丝一毫。

“别跑！……你到底想干什么！”

银发魔女头也不回：“你追我，如果你追上我，我就给你做新外挂！”

“我才不要新外挂！”

轮椅的速度很快，玛土撒拉城的景色在两人周围急速后退，房屋逐渐变得稀疏，最后完全消失在身后的地平线上。

绕过石头，翻过广告牌，以碾压速度超过公路上的三角艇，扬起一道铺天盖地的烟尘。

她们来到了城外的荒野中。

宗申人城市化水平很低，他们连首府都是一副城中村棚户区的样子，跟著名巢都大陵星相差了一个天炉座，而城区之外更是荒芜至极。

法艾还听说，他们和猫耳娘一样是蒙受升格之母——也就是自己前方那个摇着轮椅的女人——的恩惠才突破光速壁垒、踏上了星海阶梯，天生就比其他自立自强的文明低了一等。

政体是古老的封建集权制，甚至尚未统一母星系。在隔壁那颗行星上，宗申人更加落后的表亲把天上掉下来的宇宙垃圾改造成长矛和盾牌，野蛮血腥的吞并战争不知道持续了多少年。

也难怪会被其他联邦成员国歧视……法艾不能认同，但至少可以理解他们的逻辑。

不就是不敢歧视猫耳娘，就只能歧视同等水平的宗申人两次嘛。

公路到了尽头，再往前就只有砖红色的贫瘠土壤。银发魔女的轮椅比法艾的自行车还牛逼，在干裂板结的荒野上如履平地，偶尔碾到石子被弹飞起来，依然能四平八稳地落回地面上。

“怎么会……这么快？！”

“不要小看我的驾驶技术，我可是飙车之神，驾驭疾风的速度王者！机械法杖、变形摩托、曲率飞船，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我样样都精通！”银发魔女喊道。

“好好好，知道你厉害！”

为什么名号又变成飙车之神了，听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经存在，倒像是宗申人拧满油门前会在心里拜一拜的奇葩邪神。

法艾忽然注意到，地面出现了角度。

她们……正在往高处去。

银发魔女不是漫无目的地乱窜，她是要用最有效率的方式把法艾引导向某个地方。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马上就到了。”

轮椅忽然腾空，右轮撞在一旁石壁上，将她整个人向反方向弹去。法艾在几步之后就追到了那个位置，也如法炮制地伸出右脚轻点墙壁——

视野突然开阔。

银发魔女通过物理碰撞向左猛转直角弯，是为了躲开正前方的空洞。

——整座山脉的空洞。

“…………？！”

法艾看到了，在两人已然登上一半高度的山脉包围之间，是一道触目惊心的疮疤。

显然是人类痕迹的水平刮削痕迹一圈圈向下蔓延，直达比身后的大地更深邃的下方；深处有若隐若现的云雾弥漫，看不到真貌。

脉冲星之光泼洒下来，为它披上一层银蓝色的纱巾，工业的厚重痕迹却无法掩藏。如此庞大的工程，似乎和老破小的玛土撒拉城格格不入。

倒是和普朗克-V上面的矿坑很像。

“这里就是……”

“两台White Doll·「百夫长」机甲的出土地，人偶之山。”

“那俩机甲就是你放在这儿的？”

“是我造的，但不是我放的。”

“？什么意思？”

银发魔女终于停了下来，转了一个方向面对深坑，轮椅两侧的轮胎仍在冒烟。

她朝法艾歪了歪头：“很难理解吗？按照地球长生种约定俗成的规矩，我是启蒙时代的人物，就只能干涉属于我那个时代的事情。一万年的黄金时代和八百年的黑暗时代我都在历史的阴影中路过人间，和你那个叛逆的28周目一样。又怎么会做给落后文明输送军火的大事呢？”

“不会做吗？”

“如果是以前的话，会做的。”

银发魔女从坐姿高度仰望着法艾，那双炽红的眼瞳仿佛正在静静燃烧。

“如果是以前的我，大抵会带领宗申人工业革命，团结银河系内所有受苦的人民，开着超级机器人冲上去推翻猫耳娘的统治吧。”

“这个也像是你会做的。”

工业革命、团结银河系、推翻特权阶级……换一个人来说这些话，法艾可能会觉得他在吹牛，也可能觉得理想很美好但很难实现，但眼前这位燃烧了名字的苍白女士……就好像她已经做过一次了，那样地稀松平常。

“所以你放任猫耳娘作威作福，是因为不想剥夺别人做决定的权力，要把黑暗时代应该结束的事情，交给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去结束——”

“不是哦。”

“啊？”

“是因为宇宙就快寄了，做了也白做。”

银发魔女无辜地眨了眨眼。“开玩笑的。我不觉得临终关怀是‘白做’。”

“……”

那前半句呢？

似乎不需要再问，也不需要回答。

银发魔女拍拍手道：“总之，「百夫长」确实是我亲手搓出来的。当时在地球上流行一种五对五的模拟战，我为某场世界大赛设计了特殊规则，占领机制区域的一方可以在己方基地召唤「百夫长」，然后驾驶它攻陷对方的防御塔。为了区分双方阵营，所以才是黑白两台。”

“……只是游戏道具？”

“差不多。”

“改变尺寸的能力……是为了方便工作人员搬运和触发机制时原地刷新吗！”

“后来，由于版本更迭，百夫长机制被组委会认为过于超模，就丢在仓库里吃灰了。”

银发魔女若无其事地叙述着这段不为人知的地球历史。

法艾还是有点不能接受：“可是，只有皇家血脉才能驾驶……不太像你的风格啊？”

“我不知道啊，就像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从地球跑到这里来的，也许宗申皇家是当年哪一届冠军选手的后裔呢？你就当是美妙的缘分。”

“好随便的缘分……”

宗申人把两台机甲当作女神赐予他们对抗冰冷宇宙的奇迹，尤其是小雀，她当初拉扯起非公民舰队的底牌就是「真理VI」，这个秘密恐怕不太方便告诉他们。

有些残酷的历史真相还是不要揭开为好，作为黑色巨塔的魔女、不尽然逝去之物的代言人，就让它烂在我肚子里吧，法艾默默发誓。

“萍水相逢也是前世之缘哦。当然，在我这里，我会将其称作「波函数的发散」。”

银发魔女似乎意有所指。

不，不是似乎，她就是在明示——51年前曾是夜莺的法艾在某条雨巷中和她结下的缘分，跨越时间和空间，最终引发了42周目的一切。

于是法艾说：

“可是，夜莺已经逝去，不会回来了。”

“你应该和她好好告别过了吧。”

“嗯。”

银发魔女粲然一笑：“那就好。这样一来，当年的私人委托才算真正完成了。”

私人委托……

也是，以这家伙闲不下来的个性，法艾能够想到的职业和身份她应该早都扮演过体验过，葬仪师也不例外。

“而能看到你坚定地说出夜莺已经逝去这件事，也让我为你感到高兴。”银发魔女温柔地说道，“【认识自己】，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没能做到——南十字的旅鸽小姐。”

“感觉怪怪的，像被人在线下喊网名。”

无视了法艾的尴尬，银发魔女已经再度驱动她的机械轮椅，沿着废坑周围一圈一圈的矿道，向大地疮疤的深处去了。

法艾自动跟在后面，就好像推轮椅的护工。

接下来只要银发魔女漏出一些不该漏的东西，就会被法艾抽……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法艾为了找回主动权，抢先提出问题：“关于寄生在我体内的「爱丽丝」，你有想法吗？”

“典型的模因病毒，历史悠久。”

“呃，我是问，你有什么办法对抗。”

“没有。”

“没有？”法艾怀疑地提高声音。

“我是对抗逆模因的大师，南辕北辙，确实帮不上你什么忙。”

“可是我不明白，模因对人有害，逆模因也对人有害，难道我们探索未知就是错误吗？”

银发魔女轻轻叹了口气。

在她的指尖，一枚雪花晶片般的六枝符文明暗闪烁，表面五彩光华流动。

“理念、概念……都是一个意思。听起来玄而又玄、像唯心主义者的疯话，但科学在不懂的人看来和魔法也没有区别——在更高维度的超体空间中，它拥有更具象化的姿态。”

“——那就是「弦」。”

“波函数的振动，带来光锥上的可能性区间；而弦的振动，就分化出了不同的基本粒子，物质和能量于是生生流转。”

“再然后，经过叫作「魔元化」的观测者效应……你可以理解成加了一层滤镜，一层让奇迹更容易发生的滤镜，整个世界才变成了现在这个丰富多彩的样子。”

法艾已经听不懂了。

银发魔女说谜语的时候她听不懂很气，现在敞开说真话了，法艾还是听不懂，也没法生气，只有一种“难道我很笨吗”的迷茫。

“简单来说！符文是理念的浓缩物，而理念是信息资讯的浓缩物。打个比方，超体空间·因果地平线是一个独立于三维宇宙之外的数据库，和「火焰」有关的一切在里面储存为一颗星星，而对应的符文就是‘钩子’，可供所有接入公共环境的人调用，解压出相关性质。”

“你早这么说我不就懂了……”

“而「Fae」的理念之所以被逐出地平线，以前我们认为是你经历过太多事情，内存占用太高把地平线卡死机了，才被拉入黑名单。”

“难道不是吗？……啊！”

法艾忽然意识到，眼前就是唯一反例——

魔女。

黄金时代的影子。

“你都没有被放逐，为什么我……”

“现在还不知道。”

银色的背影，具体来说是后脑勺，透露出不安分的颤动：那是研究员发现问题的兴奋。

“这就是接下来的课题。不过在那之前，先来一趟矿坑探险如何？就我们俩。”

说罢，银发魔女就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医学奇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