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男孩突然叫道。
“什么什么？”他的几个死党立刻起哄地四处张望，“——哇，塑料大头！”
整个院子里的孩子们便都停下动作，好奇地看着站在福利院大门外的那个身影。
浑身笼罩在漆黑的修女罩袍之下，唯一露出的脸庞呈现出不似人类的苍白——一张面具。
老鹰捉小鸡被打断了，扮演老母鸡的院长奶奶站直身子，问道：“请问您是？”
“我是刚刚搬到隔壁的修女。”
法艾本想微笑一下，又想起他们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只能改为点头致意。
她又想到：如果我在这里透露出自己的名字，被发现是最近被审判的重刑犯，会不会引起孩子们恐慌？
不知为何好像理解了银发魔女创造各种马甲的苦衷。或许她也不是真的喜欢扮演站街妹，只是以此为借口安慰自己，让自己被迫坐上黄金轮椅的时候心里好受一些。
所谓苦中作乐，大抵就是如此。
法艾故作深沉地说道：“我已将名字和面容奉献给神明……现在只是个普通的修女。”
“那么修女小姐来我们这里是为了……”
“我在塔楼上看到了孩子们。我在想，能不能为你们做点什么？于是我就来了。”
院长听了笑道：“感谢您的好心。哦，神职人员的话，应该是感谢神明指引您吧？不好意思啊，咱们不太懂这些。”
神职人员好麻烦，法艾想。
幸好她做什么表情别人都看不到，就在陶瓷面具后面偷偷翻了个白眼。
“那你要陪我们玩什么——？”孩子们一拥而上，将法艾围在中间。他们并不害怕面具上永恒不变的表情，也对黑色罩袍里的真相不感兴趣。对这些孩子来说，只是出现一个新朋友，就足够让他们忽略所有令人生疑的细节。
“嗯——我给你们讲故事好不好？别看我这样，我以前可去过好多星球，光线跑过去都要好几年的星球，都是你们听都没听过的星球。”
“真的吗？好厉害！”“修女姐姐是从其他星星来的？”“是坐飞船？骑鲸鱼？”
一个年龄稍大的女生牵着法艾的手，把她带向院子角落休息用的石头桌椅。法艾看了一眼院长，只见她慈祥地笑着点了点头：
“那下午的游戏时间就改成讲故事时间吧！我去为你们准备糖果和坐垫，再为修女姐姐准备些润喉的东西。”
听到糖果，孩子们放声欢呼起来。
这让法艾有点吃醋，远道而来的自己竟然还不如时不时就能吃到的糖果有吸引力。为了打压便宜糖在这些小屁孩心中的地位，她决定要让安娜过来时带上整整一个大包裹的果汁软糖，挂在银河龙的龙脊上，然后降落在福利院门口。
…………
…………
“在千篇一律的暮光里，积雨云凝结起来，就要冲垮星环，将城市变成废墟……”
“——但是，鲸鱼穿过星环，把整个城市背在了身上。普朗克-V安全了……并且从此往后就跟着鲸鱼一起旅行。”法艾打着手势描述道。
“大鲸鱼！我们也见过一条大鲸鱼。”
“哦？你们见过？”
“好几年前，有一条比较小的大鲸鱼从太阳里突然飞出来，还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去了呢。”
本该是讲述者的法艾反而被勾起了兴趣，追问道：“游走鲸诞生的地点和方式一直是个秘密，除了深入研究太空动物生态的专家，普通人就连成年游走鲸都难见到，更别说幼年体了。当时是什么情况，能详细说说吗？”
“唔，不知道！”
“不知道？！”
“只知道是太阳里飞出来的，没了！”男孩指着天边的脉冲星，孩子的注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在转瞬之间就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
“……好吧。”法艾也不强求，“那再给你们讲一个开拓者和国王的故事。”
法艾端起院长给她准备的热茶抿了一口。
通体砖红色的液体在杯中荡漾，茶味不算很重，倒有种烘焙过的气息，院长说这叫“烤茶”。
原料是路边的野草。
“这个故事里也有大鲸鱼，可惜她太老了，我见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她的主……她的人类朋友给她修了墓碑。”
“修女姐姐，人死后会去哪里呢？”一开始牵过法艾手的女生举一反三地问道。
“做个好孩子，死后就可以上天堂哦。那里有看不完的画本和吃不完的水果软糖……还有火锅，可以和朋友围在一起吃，热热闹闹的。”
“能在那里见到修女姐姐吗？”
“对不起啦，我上不了天堂的。”
“为什么？”
“因为我去过太多地方，看过太多事情了。我已经变成了徘徊在世间的亡魂，等待着我的只有一生流离、永世彷徨。不过，只要运气好的话，到了一百年后，你们应该可以在天堂和院长奶奶重逢……还是像现在这样坐成一圈，把你们长大离开福利院后的故事都讲给她听。”
倚在旁边墙上的院长嗑了一口瓜子，接茬道：“那可要听上几天几夜了。”
孩子们开始争论到那个时候谁先讲、谁第二个讲；过了一百年大家都变老了，讲之前要不要重新互相认识，能认出最多人的先讲……
法艾趁乱捧着茶杯从旁边溜出去。
走到院长身边，也靠在门柱上。
“虽然声音听上去很年轻，但你其实年纪不小了吧，‘修女姐姐’。”
被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称为姐姐，虽然按实际年龄和阅历来说并不过分，但还是有点……
“何以见得？”法艾缩了缩脖子。
“虽然冠以天堂之名，但你讲述的却不是猫耳四神的教义——你的生死观和宗申人很像，在联邦殖民地出身的年轻人里相当难得。”
“喔……”
“死后和亲人朋友在另一处安宁幸福的地方重逢。在我们的传统文化里，面对突如其来的离别时总会这样安慰自己。”
你们这突如其来的离别好像还蛮频繁的，法艾很不礼貌地在心里想道。
“你住在旁边那座塔里？”
“对。”
“之前好像是图书馆，前段时间突然改建成修道院了。”
“对，”
法艾点点头，“要来借书的话，我也欢迎。”
“哈哈，我这老花眼，啥也看不清了。”
院长轻叹口气，嘴角依然挂着微笑。
“能麻烦你给孩子们多讲讲离别的故事吗？我想给他们……先铺好心理准备。”
“离别啊……”
“会有点棘手吧。”
“要讲离别，就得从相遇开始。而与他们相遇的故事，再怎么说，也不该由我来讲。”
法艾认真看着院长。
闭目祈祷的陶瓷面孔带来一种清凉的感觉，却不是单纯依靠表情，而是从中传出的话语仿佛散发出了让人内心宁静的力量。
“离别不一定会有预告，却总是和相遇一样突然。可能只是回家前的一句明天继续，就成了最后的记忆；所以人会本能地害怕离别，就好像害怕失去身体的一部分。而对于孩子来说，这些话似乎有点太早了……所以我会和他们说起地平线上的火锅店，雪白的沙滩和赤红的海浪。”
“为什么是火锅店？”
玛土撒拉也有火锅店。
因为穷，所以青睐简单又方便的烹饪方式，直接把生肉和菜叶丢进麻辣汤底里煮就完事儿；因为喜欢热闹，所以总能凑齐一圈食客，在等待生肉变熟的过程中也不会冷场。
据说这种吃法是“伊卡博士”和两台百夫长机甲一同传承给宗申人的，是文明的珍贵宝物。
“啊，说到这个伊卡博士。”
院长神神秘秘地凑近法艾：“公开谈论猫耳四神，不会冒犯你们的教义吧？”
“如果我说我不信神，你信吗？”
“不信神的修女吗？也很有咱们宗申风格！”院长笑得大声起来，“宫廷考古学家花了很长时间研究「真理VI」和「石像鬼II」出土的遗迹——现在那里叫作人偶之山，纪念它们最初的暂用名【White Doll】。他们宣称，伊卡博士和猫耳四神中的「破械姬」极有可能是同一人物。”
“听起来很有意思呢。”
回头我去问问破械姬本人，法艾想。
院长继续说道：“那你呢？突然和我们相遇的伟大存在，不信仰四神的侍神修女？”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四神的化身？”
“是吗？”
“才不是啦。我是她朋友。”
法艾哑然失笑。
“还有，四神和侍神的谐音梗很有趣。”
“你很懂得欣赏。”院长呵呵一笑。
如果说是神灵的化身，感觉就像宗教故事里亲身下凡惩戒不信者的小气神，典型的一神教众星拱月捧出来的巨婴，挥挥手就要召唤流星雨毁灭玛土撒拉……但如果是神灵的朋友，听起来不仅平易近人，还很诙谐幽默。
神公开宣布她并不歧视宗申人，她也有宗申朋友。
“明天我也会来帮忙。”法艾说。
“辛苦你了。”
“后天就不来了，歇一天，我要去爬那个……人偶之山，看看遗迹里面。”
“你的神灵朋友可真是大手笔。要是没有那两台百夫长坐镇，玛土撒拉就不是作为独立文明加入联邦，而是直接被吞并了。”
“嗯……”
法艾想起那双半死不活的红色死鱼眼，噗嗤出声。
“她也没你想的那么伟大。不，可能确实挺伟大的……但她应该不会希望你认为她很伟大，然后和猫耳娘一样崇拜她。她会在不知不觉中和每个人普通地相遇、普通地离别，可能就是门外路过的那个普普通通的轮椅女生——”
法艾随手指向福利院门外，
而后话语戛然而止。
“——我操，还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