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按理来说,是司丞大人的居所,但哪怕经过一番收拾,也是实在破落。
拿来会客勉强尚可,真要是住,那还不如住在桥洞。
后堂厅中,耶律盈已然换下了官袍,穿着他惯穿的一身白衣,坐在了主座之上。
而周璇玑则是坐在附近的客座上,手中端着茶盏,一张俏脸全然一副满肚子窝囊气没办法发泄的别扭不快神色。
愤愤不平依旧,可又实在没办法报复,捏着茶杯盖刮着液面,静默无声的生着闷气。
耶律盈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旋即看着还在生闷气的周璇玑,柔声笑道
“萱姐姐不妨尝尝,这些江南来的茶叶味道都很不错。”
周璇玑气呼呼的依旧,饮了一口,面上不忿之色依旧,冷声不快没好气应道
“尝了,还行。”
耶律盈笑着放下茶盏,旋即呵呵轻笑道
“萱姐姐,既然你我当下是同事了,那各种事情也就没必要隐瞒了。”
“给你道清一些前后原委,也好叫萱姐姐明白些。”
周璇玑此时心念自己若是一走了之,自己未免显得太好惹太好哄了,隐隐的又觉得不能就这么走了,故而颇为别扭。
至于听耶律盈说什么原委,她才没心思听他叨叨呢。
“没兴趣,别说了。”
耶律盈微微点着头,随即道
“好,既然萱姐姐想听,我说便是。”
周璇玑翻了个白眼,实在无语,便饮着茶,听着那耶律盈缓缓讲来前后原委。
“我家里……”
“其实是帮上头的贵人,做收敛妖器的活计的。”
“前些日子,那个老和尚的妖器,以及他供出来的古墓,都是为了这一摊生意。”
“本来当时我想着让你打个前站,替我们看一眼福兴寺情况。”
“怎料福兴寺突然受到了反噬,我也就只能带着我家的人马上了。”
“买这个官,最开始我家人是这么想的……”
“皇城司再怎么说也是一个收集妖器管理江湖的组织,是有合理的执法权,有合理明面上搜集妖器的权力的。”
“比如这一个事件,我们实际收集了妖器两件,那么我卷宗里可以写一件,实际上缴一件到汴洛府的府库,我们自己留下一件。”
“这样以公济私,明面上做事情,效率是远高于在暗地里做事的。”
“只不过……这是最开始的想法,现在有变。”
“啊对了。”
“萱姐姐。”
“正如我真名实姓不叫耶律盈一样,我其实也不叫杨瑛。”
这一大通话,周璇玑听了个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哼哼两声,假装很意外却又冷漠的没表情,夸张道
“哦是吗,天哪真意外吖,原来你又不叫耶律盈又不叫杨瑛。”
“哦,可真是让我意外呢。”
“你到底叫什么捏?真是叫人费解捏!”
“戚……”
“有病。”
“你叫什么关我什么事?谁问你了?”
白他了一眼,饮了口茶,仍是一副愤愤然的冷漠样子。
耶律盈笑着微微点头,抿了抿唇思索片刻,随即柔声继而言道
“萱姐姐还在生我气,我理解。”
“接下来要和萱姐姐商量一件事,还请萱姐姐好好想想。”
“是这样。”
“萱姐姐,想不想光明正大的,不用伪装周萱化名,想出大宅门就出大宅门,想做自己就做自己。”
“能随心所欲的行走江湖抛头露面,家人还不会因此有半点非议?”
周璇玑哼哼一声,撂下茶盏,应声道
“我确实是想。”
“可又怎样?”
耶律盈端起茶盏,看着方才气鼓鼓的阴阳怪气自己的周萱眼下虽然还是气,还是冷这个脸,但显然她这是被自己吊起胃口了,他自然唇角勾起笑意。
一张狐相的清秀面庞,多少有些狡猾的意味。
他笑着饮了口茶,应道
“萱姐姐想自由坦荡的做自己,不难。”
“有圣旨封敕就能办到。”
“立下大功,足以叫圣上龙颜大悦,下圣旨封敕的大功。”
“自由坦荡的做自己,这还不简单吗?”
周璇玑听了他这一番话,只觉得好笑,她轻嗤一声,旋即应道
“立下龙颜大悦的大功?”
“这是说立就立的?”
“你这话说的,跟把大象塞进冰鉴总共分三步一样。”
“这不异想天开吗?”
耶律盈摆了摆手,应声笑道
“萱姐姐,并非异想天开啊。”
“呵呵……”
“正式说你这事之前,我不妨说说当下我大赵和周边各国的境况。”
“我大赵坐拥中原,北有北汉和北汉的宗主国辽邦,西有大白高国的西夏与我大赵激战正酣,西南有大理国表面称臣,南有安南时不时寇边。”
“主要的敌人,是辽邦与西夏。”
“辽邦与我大赵守合约已久,近些年来未有过战事,故而相安无事。”
“当下还在交战的,唯独西夏一处。”
“萱姐姐,可知为什么我大赵坐拥中原百郡,却拿不下一个西夏吗?”
“西军众将士绝非草包废兵,那都是敢打敢杀的真汉子,将军亦是悍勇有方,忠贞不二。”
“为什么,打到现在,小胜不断,每当要有结果时候就遭受大败?”
“原因便是,我大赵有内贼,暗通西夏!”
“每当大战时,西军的将士们的兵力部署,粮草位置,一切的一切,全都被出卖的一干二净!”
“哪怕是朝中素有勇将之名的老将军杨烨,亦是败于西夏,受责换将回朝闷居京城。”
“先前我说了,我家是帮贵人收妖器的。”
“而贵人,就是出卖大赵,交情报与西夏的人。”
“眼下,我家迎来了一个彻底改头换面的机会。”
“杨将军,与朝中精忠卫国的忠臣已然联手,打算先铲除西夏细作。”
“我父,年轻时层在杨将军麾下当过宿将,与杨将军有旧,故而得了这个洗身上岸的机会,与诸位忠臣良将站在了一起。”
“太复杂的事情,不必你我来做。”
“我们要做的,就是上头的名臣大将要我们做什么事情,我们便做,以皇城司之便,受命收集各类情报而已。”
“待到朝内奸佞铲除,气象郎朗,自然会龙颜大悦,封敕所有有功之人。”
“怎样?”
“萱姐姐要不要和我一起从重建皇城司开始,为国锄奸?”
这一番话说罢,周璇玑一时间自然没有立马应答。
又是尚书又是侍郎又是大将军,又大赵又西夏的。
这朝堂关系,实在是过于复杂了。
不知怎的,周璇玑本能的就觉得,这完全是一汪浑水,踏进去容易,拔出来怕是就没那么简单了。
而且轻易的参与其中,自己周家嫡长女大小姐的身份暴露了,被有心人知道了,没准自己老爹也会受牵连。
杨将军她知道,打西夏连年吃败仗她也知道。
帮忠臣斗奸臣这是好事没错。
如果最后忠臣得胜,自己也有功在其中,自己也会得到应有的好处,这她也清楚。
可朝堂斗争的漩涡,实在是叫人不大敢就这么踏足。
思前想后,周璇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应声道
“算了吧。”
“我当皇城司干员,就是无聊,打发打发时间而已。”
“这种通了天的大事,还是别找我一个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大小姐了。”
“江湖上那么多刀口舔血的人多的是,找他们去吧。”
说着,周璇玑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起身便走。
这时,耶律盈亦是理了理自己额前杂发,不紧不慢笑道
“萱姐姐……还没听谁是奸佞呢。”
“我朝中的奸佞,乃是张氏家族,两个大官一个大学士,势力遍布朝堂与江湖!”
“朝堂上,张氏家族门生故吏无数,江湖上,万佛宝刹的方丈是俗家姓张,即是皇上的替僧,又是张氏家族的一员家老,再往下大大小小的就更难算了。”
“张家,可以说是西夏铺在我大赵身上的一张网,错综复杂。”
“萱姐姐。”
“杨将军与诸位忠臣立志锄奸,有你我没你我都必然成功。”
“可萱姐姐要想想。”
“张家势力如此之大,与各处大臣或富商基本上都有所勾连。”
“届时龙颜大怒惩治张家牵连起来,这里面会不会有萱姐姐的家族呢?”
“如果说,萱姐姐的家族和张家有关系,我希望萱姐姐能参与其中,到时候起码还有功劳替家人求情免罚。”
“如果说萱姐姐的家族现在就跟杨将军等忠臣站在一起,那萱姐姐不管这事,也没什么影响。”
“你看呢,萱姐姐。”
耶律盈这一番说罢,不紧不慢的喝着茶。
贼兮兮的偷眼观瞧,看着周璇玑从最开始的漠不关心,变的神色复杂,不由得窃窃一笑,心道自己这一番话果然像个钩子,勾住了这周萱。
周璇玑沉沉片刻,心内思绪复杂。
张家,那可是已经露出了獠牙,随时准备侵吞自家一切的猛虎。
张氏夫人是妇道人家一个,能被自己耍些小聪明打发一段时间。
但张氏家族可是个庞然大物,自己一个没了娘的大小姐,凭什么与张氏家族斗?
可若不斗赢张氏家族,自己父亲留下的这些又如何能保得住?
张家是奸佞,杨将军是忠臣。
如果说斗到最后杨将军输了,张家还在,那自己还是要一个人面对这个庞然大物。
如果最后杨将军赢了,那娶了张氏夫人的自己父亲周全忠,能那么干干净净的躲过届时的官场大清洗吗?
站定下来想一想。
这事情似乎伸头一刀,缩头也躲不过。
定定好半晌。
春风穿堂而过,抚起了周璇玑的发丝随风而动,俏脸上带着颇为复杂的纠结和疑虑,红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缓缓地,周璇玑转回了身,看向仍旧不紧不慢面上似有几分笑意的耶律盈,虚声道
“我……”
“恩……”
“那就似你说的,一起重建皇城司,做那些事吧。”
“希望到最后,张家能倒下,倒下了,也不会砸到我。”
“就这样吧。”
耶律盈撂下茶盏,呵呵一笑,应道
“嗯,那就如此最好。”
“届时,朝中奸佞倒了,我也成洗白上岸的正经人了。”
“到时候,我便告诉萱姐姐你,我的真名实姓。”
周璇玑白了他一眼,一声轻嗤,出门而去。
“谁稀罕知道你叫什么?”
“谁问你了?”
“有事情用磁石联系我。”
“别再写你那破信了……”
耶律盈坐在主座上,感受着穿堂春风拂面,面上那几分笑意依旧。
默默看着一路离开的周璇玑渐渐远去,直到她转过府衙大门,彻底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