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青铜兽面的饕餮纹路上流淌,他额角那道眼熟的淡褐色疤痕被月光镀上了银边。
许瞎子?!
白灵一怔,指甲猛地扎进掌心。
即便青铜兽面覆盖了半张脸,她还是能第一眼就认出他额角的那道疤。
因为,那道疤,是为她留下的。
小时候的许之总是骄傲的挺起胸膛,指着那道疤说那是男人的勋章。
记忆如同浪潮般翻滚着涌入脑海。
巷角斑驳的墙皮簌簌掉落,年幼的许之张开双臂将她护在身后,扬起的粉尘被夕阳染成金雾。
“想欺负他就从我脸上踩过去!”
他说着这种可能是从动画片或者武侠电影里学来的帅气台词,故作凶狠的语调还发着颤。
他那年幼的身板化作一道城墙将白灵死死护在身后,面对着多出自己好几倍的孩子王们。
那些处于懵懂年纪的孩子下手不知道轻重,碎裂的砖块划过他的额角,暮色将那道新鲜的伤疤照的宛如融化的琥珀。
孩子王们被淋漓的鲜血吓得落荒而逃,可是许之呲牙咧出一个傻乎乎的笑脸说他果然是当大侠的苗子。
一个人就打的那些孩子王们屁滚尿流。
哪里是他厉害啊!纯粹是他傻!
他一直在挨揍!
可是那时候的白灵真的觉得他很厉害。
他受了伤,两个小孩子也不敢告诉父母,只能偷偷摸摸的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白灵笨拙的为他止血处理伤口。
可能就是因为她处理伤口时太笨拙了,所以才会留下这道疤痕。
没想到他居然成了关青口中戴着青铜兽面的刽子手……
他现在,如愿当上大侠了吗?
"锵——"
长刀划破空气的蜂鸣撕裂回忆。
许之的刀尖在月光下闪烁着寒星,青铜兽面的獠牙纹路舔舐露水。
刀身上幽蓝色的纹路倒映进了那双琥珀金竖瞳,摄人心魄。
白灵的瞳孔颤抖着,那个曾经伸出双手将她护在身后的人,如今却将刀尖对准了她。
她满眼都是不敢置信,可是她只能相信这不是噩梦。
因为,她现在是一只妖,而许之,已经成了一个降妖除魔的镇妖使。
作为一个镇妖使,斩杀妖魔是分内事,也是命里事。
即便知道也许是许之没有认出她来,即便是知道他作为镇妖司的成员与妖怪是死敌,可是……
“遇见那些带着青铜兽面的家伙躲远一点。”
关青的警告还盘旋在脑海中。
白灵踉跄着后退,许之缓步逼近。
一个后退一个向前,直到她的脊背抵上半截断墙,从此退无可退。
是啊,他是镇妖司的成员,与她这个妖怪见面必定是要刀剑相向的,你还在幻想什么呢?
就这样,在这里被他杀掉,了却稀奇古怪的破落一生不也挺好的吗?
这样的话,他也许还能立个功什么的,也算你为他做了点事儿了不是吗?
“这枚玉佩的主人去哪里了?”
许之的声音冷冽的像块冰,握着刀柄的指节发白。
他亮出玉佩,红绳随着动作晃荡。
“也许是死了吧。”
琥珀金色的竖瞳颤抖着,白灵梗起脖子,想要用这种话激怒他。
最好让他能一刀了结这个成为了妖的自己。
是啊,以前的那个白灵也许真的已经死了,她只是在那个浴室中,在那片血迹里重生的一只妖魔而已。
妖就该被除妖人斩杀,这是天经地义。
如愿以偿的再次见到许之,虽然是刀剑相向,但是她好像已经心满意足。
她开始求死,至少这样的话,许之心中的她还是那个会躲在桥墩下数着河面凌凌波光的小孩。
“我问你,这个玉佩的主人去哪里了?是不是被你杀了!”
许之的喉结剧烈滚动,他的声音却在发颤,好像在害怕听到自己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刀尖已经架在了白灵颈间,冰凉的刀锋摩擦鳞片的"沙沙"声像是在她的心脏上刻下痕迹。
“是,他死了。”
白灵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将眼神藏在眼皮底下,不想被面前这个身影挺拔的少年看到。
激怒他,然后让他杀了自己。
这就是白灵的答案。
对这个荒诞的人生,愚蠢又可笑的命运的……
唯一答案。
他死了!
纷乱的思绪闯进许之的脑海,仿佛崩断了他脑海中仅剩的那一根弦。
他好像终于明白了,自己究竟弄丢了什么……
“你在骗我!”
许之手臂肌肉虬结,刀尖颤抖着切开鳞片缝隙。
猩红血珠顺着刀身滚落,落在青砖上绽开半朵血色霜花。
只要稍微一用力就能切开她的咽喉,这只起码七级的大妖就能被他当场斩杀。
动手啊许之!就像你对付其他妖魔一样!动手啊!这可是大功一件!
可是许之握着刀柄的手却像被凝固了一样无法动弹分毫。
不要动手!不要这样许之!你会后悔的!
心中有个声音忽然这样对他说,声音很轻,却盖过了一切浪潮般的纷乱思绪。
桂花的香气忽然钻进许之的嗅觉神经,就好像那些桂花香气是妖血散发出的一样。
“他死了,我杀的。”
颤抖的嗓音中带着一丝不明所以的绝望。
“为什么不反抗?就像你杀掉那两只妖魔一样,为什么不动手?!”
“我累了……”
许瞎子,我好累啊……
我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一切都会变成这样……
如果死在这里的话,是不是一切都会结束了……
你会不会为那个死去的白灵伤心呢?
动手吧许之!履行你作为镇妖司成员的职责,杀了我吧……
“轰!”
磅礴的妖力轰然炸开,苦艾香混着陈年沉香灌入鼻腔,盖过了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
青色的狂风卷起满地枯叶在空中旋成涡流,狂风吹拂树叶与野草,夜枭被惊起纷纷飞向夜空。
“小子,冷静一点哦!”
一个声音如同夜莺啼鸣,青色的风席卷而来,许之被气浪掀得后退三步,鞋底在青砖上犁出焦黑痕迹。
再睁眼时只剩下晴朗的夜空中几支青色的羽毛随风而落。
……
星星与月亮在天空中散发着自己微弱又清冷的光芒,地面在视野中变得越来越远。
晚风吹拂面庞,夜风抚摸白灵渐褪的蛇鳞,那感觉轻柔的像母亲抚过皮肤的手掌。
“说了看见那些戴着青铜兽面的家伙躲远一点,不要命啦?!”
关青拎着白灵后领的指节发白,她身后一对青色羽翼的虚影搅动云层。
白灵怔怔出神,没有说话。
她瞳孔中的金色纹路缓缓褪去,虹膜恢复正常,如同夜空中的一块琥珀。
城北旧巷口的槐树枝丫托住两人的身影,关青身后的羽翼化作青烟般消散。
“疼不疼?”
关青嗑了嗑她那跟从不离身的老烟枪,眼神看向白灵颈间翻卷的皮肉,那些血珠渗出体表又在妖力的作用下化作血红色的冰晶落地,摔的粉碎。
黑猫蜷缩在门口转角的阴影里,眼睛随着血花绽放又闭合。
“不疼……”
白灵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伤口疼不疼已经不重要了……
“疼不疼疼不疼疼不疼?!”
关青忽然拿她那根老烟枪猛敲白灵额头,蟾蜍形状的扭盖在她脑门上敲出红印子。
忽然钻进脑门的疼痛刺激的白灵泪腺失控,积蓄已久的泪珠忽然决堤。
“疼……”
她抱着脑门蹲下去,黑发如瀑布般泻过肩头。
“都疼哭了还跟我说不疼,走!进去给你上点药!”
关青也不管白灵眼角渗出的泪珠到底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揪着白灵的手腕就把她拉进木门里。
屋内香炉里的袅袅青烟缠上横梁悬吊的干药草,苦艾与龙脑的气息裹住两人。
关青拿着银勺挖出药膏抹匀了敷在白灵伤口。
满屋子的药味儿驱散了白灵纷乱的思绪,她忽然觉得有点安心了。
“以后见到那些家伙记得跑。”
关青摆弄着一堆杂七杂八的药膏,像个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的给白灵上药:“打不过要跑,打得过也要跑……”
“嗯!”
话音未落,白灵忽然噗嗤笑出声,眼尾未干的泪珠落在地上碎成冰晶。
关青被白灵突如其来的傻笑弄的一怔,心说这孩子不会是傻了吧?
刚刚差点死在那小子手里,现在给我在这里傻笑,之前也没见她有这么没心没肺的啊?
立在桌边的铜镜里弥漫着烟雾,映出关青怔忡的脸。
白灵歪头蹭了蹭跳上肩头的黑猫,她伸手触碰镜面,看着朦胧中的自己与镜外人十指相叠,忽然觉得药香浸润的疼痛都成了锚定存在的证据。
就当那个会蹲在桥洞里画画的男孩已经溺死在血泊里了吧,现在的她只不过是一个从那孩子血液里重生出的蛇妖。
书上说人在经历生死之后会看开很多事情,似乎妖也一样……
至少,白灵不想再去想回忆中的那些事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做女孩也罢,变成妖也罢……
日子还是会继续下去的,就像她离开临安的六年,没有许之不也过来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