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小脂睡了很久很久。

但没有梦。

什么都没有。

只是一片黑。

再次睁眼的时候,能看见的唯有橘黄色的晚霞满布天空。

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夏日似的,那时候什么恼心事都没有,众人都开开心心的,能在举杯中欢畅所有。

但这不是陕南的夏夜。

这是塞罗尼亚。

自己身旁也再没有当初的朋友。

存在的,只有记忆里的余烬,时不时地,像是垂死的星星一样发出点点光芒。

“小脂姐!”

一句突如而来的惊喜声在旁侧响起。

米小脂不用侧身去看,也能听得出来是谁的,是小白。

“小脂,你醒来啦!”

这一次的是蕾米。

顺着对方的喊声,米小脂微微点点头。

她的右手不自觉向下撑去,想要把自己从雪地里撑起来,但马上她便意识到只是周围被雪盖着,自己的身下被铺了一层羽绒服似的黑色面布。

眼前的众人都待在一块小土坡旁侧的槐树下,大地被积雪盖着,一辆已经熄火的吉普车停在远方。

随着火堆上煮开热水的咕噜咕噜声,小脂缓缓回过神来。

她看了看眼前的小白,对方此刻已然蜕变为自己初中时的模样,皓齿明眸,丹唇外朗。

细白的脸庞犹如在多年之前便被冰封了起来似的,到了如今,才堪堪从时间的间隙里闯出,窜进了小脂的眸子里。

站在两人外侧的安大略此刻也在打量着米小脂。

身材上的凹凸自然只是浅薄一扫,真正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对方面对小白时那犹疑不定的眼神。

不管那是什么神情。

毫无疑问。

这绝不是感激的神情。

“你好!”他走近了两步,向对方伸出自己的右手,“我是安大略,这次救你的人。”

‘救你的人’这几个字被安大略咬得很重,像是用上下两颚硬生生碰出来似的,而也正是这一碰,叫米小脂终于清醒起来。

她甩开自己犹疑的眼神,用手撑着自己,从铺了一层布的雪地上站起来向对方握手。

“谢谢。”这是小脂苏醒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没什么。”安大略摆了摆手,随后又退回到二人的身后去,观察起眼前二人和对方的交谈。

这自然没有什么好观察的。

唯一能叫安大略感兴趣的,仅是对方提起的一个称号——荣誉师。

“对了!”小脂的眼神一下子明亮起来,“你们有看见塔可夫斯基吗?”

“塔可夫斯基?”

“是的,先前我和他是走一起的,但是我……冻晕过去了,后面就没有看见他了。你们发现我的时候,有看见他吗?”

蕾米和小白都摇了摇头。

“啊…是这样啊。”

米小脂愣愣地点了点头,那一双刚刚才闪射出光芒的眸子一下子便又黯淡了下去。

“可能他从另外一边走了,所以我们没有遇上他。”见着小脂眼中的失望,蕾米赶忙找补道。

“你想想,毕竟森林有这么大,说不定呢?”

“是啊…”

……

沉默,众人各自听得见心底深处心脏跳动的噗通声的沉默。

能在耳边响起的,唯有风吹过树叶时的梭梭声,以及那一团随着夜色降临而愈发明亮起来的火焰的燃烧声。

劈里啪啦的。

干柴在短暂的爆裂声后急速发黑发灰。

“柴火不够,我再去拾点。”安大略扫了一眼那沉默的三人,两手拍了拍,起步向着黑暗的夜里走去。

而蕾米则是赶忙跟上对方的步伐。

火焰边上,很快便只剩下心事重重的米小脂和小白两人。

两人隔开一点距离,像是刚认识的陌生人似的。

延长的影子顺着火焰摇曳的方向而摇曳,在寂静的夜里,周围的世界一下子便被分为了两半。

一半,是存在火焰的短暂白昼。

一半,是沉沦黑暗的漫长冬夜。

“小脂姐……”小白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这些天来与人类的相处,他倒也明白了一点点的察言观色。

但米小脂比他先开口了。

她侧过身来,火光照亮了那一张素白的面庞。

“小白……”

“你,当初救我的原因是什么?”

被问话者没有回话。

火焰里的木头随着烧尽而微微发出吱嘎的声响,在焦黑色的圆木里,几丝亮红色的光线像小虫似的在木料的圆心处攀爬。

两人看了许久,也隔了许久,直到有一块木料被彻底的烧成灰烬,才终于有声音响起。

“我想成为人。”

小白道。

“我不想当丝忒了,我想当人。我想要到山下的城市里面去,我想要待在烧着热气的房间里去,我想要身边不再只是孤孤单单地一个人。”

“我想要远离……”

小白没有说话了,他咬紧嘴唇,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出,流过两颊向下滴落在烧热的土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想再面对那个东西了。我不想跟它们一样,在山洞里面一下子就疯掉了。”

小白的声音愈发放大,身子却愈发紧缩。

“我不想……我不想最后还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一个人死得和一片树叶一样。”

米小脂听着对方的哭腔,默不作声。

按理而言,或许她该愤怒,如果不是对方的话自己或许早已魂归地府,不必像一只怪物似的东躲西藏。

她确实应该愤怒,自打变成这一副女性的模样后,每次入夜她都会想起那些逝去者的面孔。

更别提还有一位一直打算掌控自己身体的东西寄宿体内。

“我不是说这件事情。”

但她终究还是愤怒不起来。

米小脂将哭泣的小白搂紧,两人的影子被火焰拉得很长,很长,简直像是一条绵延无边的线团。

“唉……”

“我不是说这件事情。”

“没有你的话,我早就死了。”

“我只是有些不适应,不适应用这个新的身体去面对世界。”

“我之所以问你为什么救我,只是有些……有些感伤。你说你害怕到了最后自己只是孤身一人,我又何尝不是呢?”

“黄东、王辉、杨建军、塔可夫斯基、这些人我都见不到了。”

“有时候我真的感觉自己在做一场梦一样,仿佛梦醒来这一切都会恢复原样。我还是先前那个米小脂,我能面对父母,我有通宵达旦的好友,我有……”

“如果真的是一场梦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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