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少女左手攥着绣鞋,右手提着裙摆,夜风卷起她未束的银发,发尾扫过廊下含毒的夜合欢,惊落几滴露水砸在颈窝。
雪白罗袜早已被夜露浸透,脚踝处被碎石划破的细痕正渗出猩红,脚背上还沾着曼陀罗花瓣。她盯着东厢房窗缝漏出的烛光,喉间翻涌着晚膳时强咽下的腥苦药汁,咬住一缕散落的银发。
“吱呀——”
窗棂被推开半掌宽的缝隙,混着龙脑香的药气扑面而来。顾衡惊得打翻了药碗,褐色的药汁在青砖上蜿蜒成扭曲的蚯蚓。
少年单薄的中衣被冷汗浸透,后腰抵着桌角硌出青紫也浑然不觉,锁骨下混沌道体反噬的紫纹正如活物般蠕动。
他尚未看清来人,怀里便撞进一团带着夜露寒气的柔软,少女发间的金步摇狠狠磕在他下颌,缀着的鲛珠滚进衣领深处。
“阿离你!”顾衡手忙脚乱去扯被子,却被少女冰凉的足尖踩住膝盖,脚链银铃擦过他腿内侧未愈的蛊毒疮疤,“尸傀队在巡夜……”
“所以才脱了鞋呀。”离荀安晃了晃左手提着的珍珠绣鞋,鞋尖缀着的东珠映着烛光,在她眉眼投下细碎光斑。
银铃脚链缠在雪白足踝叮咚作响,像极了那年顾衡在炼器坊偷熔了本命剑为她打的及笄礼。
离荀安突然把整个人埋进少年颤抖的怀抱,发间曼陀罗香混着汗味冲得顾衡耳尖通红,“老头子今晚宴请玄阳教的人,席间拿活人试新炼的千蛛蛊……”
她喉头哽了哽,“我装病砸了三碗药才溜出来……”
窗外忽有铁链拖地声逼近,腐朽的尸臭穿透窗纸。离荀安拽着顾衡滚进床帐,少年脊背撞上暗格机关,藏着《药王经》的夹层咔哒作响。
尸傀青黑的指爪扒上门框时,她猛地咬住少年喉结,在他吃痛的闷哼里掐出幻形诀。齿间尝到锈味的瞬间,她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顾衡替她试毒时呕出的黑血。两人交叠的身影在纱帐外化作一团模糊黑影,像角落里堆放的旧衣箱。
“别喘。”她唇瓣贴着他突突跳动的颈脉,指尖偷偷勾住他腰间松垮的系带,“你心跳声比我的银铃还吵。”
顾衡僵着身子不敢动。枕下藏着的银针匣硌得他太阳穴生疼,那是为克制噬心蛊准备的。
离荀安未束的银发铺了满枕,月光透过纱帐筛进来,给她的轮廓镀了层冷釉,有几缕扫过他胸口的伤疤——那是上上个月替她挡下魔尊鞭刑留下的。
此刻那道疤正被少女的指尖反复描画,结痂的触感让她想起昨夜被罚跪碎瓷时,顾衡偷塞进她手心的止血丹,酥麻感混着噬心蛊的灼痛,激得他险些哼出声。
“疼成这样也不知道找我?”离荀安突然掀开他衣襟,指甲划开被血黏住的布料,蘸了药膏的指尖狠狠按在反噬最严重的膻中穴,“上月是谁发誓说再瞒伤情就给我当铃铛架?要不要我现在就把你挂到诛仙台去?”
顾衡倒抽冷气的声音被尸傀的低吼淹没。暗格里忽然传来机关转动的轻响,两人同时僵住——那是他私藏禁书的暗格。
他望着骑在身上的少女,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的上元夜。
彼时离荀安被毒蛛咬伤,他偷溜进药堂被抓个正着,看守的赤练蛇缠住他脚踝,毒牙离眼瞳只差半寸,两人也是这样缩在柜子里互相涂药。
只不过那时她哭得睫毛粘成簇,鼻涕全蹭在他新领的弟子服上,如今却……
“看什么看!”离荀安一巴掌拍在他渗血的锁骨,腕间锢着的封灵镯撞出清脆声响,“玉奴儿前日给你送药时也这么看的?她那媚眼都快抛到南天门了!”
“那是媚堂派来监视的!”顾衡攥住她乱摸的手腕,指腹触到她脉门紊乱的真气,“你明知我连她递的茶都没……上次那杯泼在袖中的茶渍,现在还在衣箱底留着。”
辩解的话被突然贴近的唇堵回喉咙。离荀安发狠似的啃咬他下唇,虎牙刺破的地方正是他昨夜试药时咬伤的旧口子,直到血腥味在齿间漫开才松口。
她扯开自己衣带,锁骨下方用朱砂画的护心符被汗渍晕开,露出心口同样狰狞的紫纹:“噬心蛊发作的滋味,你以为只有你懂?”
窗外血月破云而出时,月光像淬毒的银针扎进瞳孔。离荀安趁他愣神,抓着少年手腕按在自己狂跳的心口:“老头子逼我学摄魂术,我不肯,他就说……说要把你扔进万蛊窟喂他的宝贝金蟾。”
铁链声骤然在窗外炸响,她猛地将顾衡推倒在枕上。
藏在床底的机关弩被撞得偏移三寸,尸傀腐烂的面孔贴着窗纸蠕动时,蛆虫从它眼眶掉落在窗台,少女滚烫的泪滴进他颈窝:“他说再违抗就把你炼成剑傀……阿衡,我害怕……”
最后一粒银铃从床角滚落,滚进藏着相思豆的瓷瓶缝隙。顾衡突然翻身将人压进锦被,被褥下藏着的金疮药粉洒了满床。
他扯过离荀安提来的绣鞋塞进枕下,鞋底暗层里掉出半块避毒玉,染血的指尖抚过她脚踝红痕:“以后别走石阶,西墙狗洞的结界我改过了。用你去年生辰摔碎的那只玉镯碎片做的阵眼。”
“谁要钻狗洞!”
离荀安踹他的小腿,脚心沾着的曼陀罗花粉蹭在少年膝头,眼泪却越擦越多,“等本姑娘当上圣女,定要在你房里修条密道……直通我的摘星阁,气死那群老不死的长老。”
尸傀的嘶吼渐远后,檐角镇魂铃的响动泄露了寅时三刻的月光。顾衡从床底摸出个油纸包,裹了七层的桑皮纸上还沾着炼器炉的灰烬。
半块压碎的桂花糕递到离荀安嘴边时,她突然笑出泪花:“你居然还藏着这个?上次膳堂总管发现少了三斤桂花蜜,罚你扫了半个月茅厕。”
“上回你说膳堂的桂花糕甜。”少年低头舔去她指尖的糕屑,舌尖扫过她指节处为练鞭法磨出的茧,“我偷摸学了半个月……丹炉炸了三次,被执事长老抽了二十鞭。”
话未说完便被少女扑倒。离荀安银发扫过他滚烫的耳尖,发间别的金累丝蝴蝶簪勾住了纱帐,绣鞋从枕下滑落也顾不上捡。
她咬着他喉结含混道:“阿衡,我出来一趟多不容易……在汤池泡了半个时辰才洗掉身上的追魂香。”
少女染了蔻丹的指甲在他心口划出血痕,“今夜随你怎样都行……明日鞭刑架上挨打也值了。”
血月彻底沉入云海时,巡夜的梆子敲漏了第四遍。
东厢房的烛火晃了整夜,晨雾漫过窗台上交叠的绣鞋,一双染了血,鞋跟藏着淬毒的银针;一双沾着糖霜,鞋垫里缝着避蛊的符咒。
次日晨。
“顾衡!”离荀安踹开少年递来的药碗,碗底刻着的同心莲纹撞在柱子上碎成八瓣。赤足踩着他膝盖逼问,足底昨夜被碎石划破的伤口又渗出血珠,“昨晚我走的时候,你是不是故意打翻烛台?害我后腰撞在机关锁上,现在还有淤青。”
“我……”少年盯着她锁骨下的咬痕,喉结上结痂的牙印又开始发痒,“怕尸傀看见……”
“傻子!”银铃砸在他通红的耳尖,铃铛里藏的迷魂散洒了他满肩,“本姑娘施了幻形术!还是偷的你藏在《神农本草经》夹页里的秘籍。”
绣鞋飞出窗棂时,惊飞了檐下偷听的金眼乌鸦。
晨练的魔修们看见魔尊女儿赤着脚追打药堂弟子,她跑动时裙摆翻涌如血浪,露出小腿上昨夜新画的御风符。
没人注意到她足踝新添的银铃——铃舌刻着并蒂曼陀罗,内壁藏着半粒相思蛊,浸了血,在曦光里红得灼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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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