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华台冷清异常,顾衡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秋安慈捏着宣纸的指节已然发白。

《正气歌》三个字如重锤砸在神魂上,她甚至能听见雪尘剑在鞘中震颤的嗡鸣。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看到第一句墨痕的刹那,她仿佛看见大观宗开山祖师挥剑劈开混沌的场景。浩然正气化作七十二悬空阁楼,朱正禛醉酒高歌的模样与诗中“沛乎塞苍冥”的意象重叠,连檐角螭吻石像都似活过来吞吐星辉。

秋安慈不自觉向前倾身,霜纱披帛扫落案头镇纸。烛光穿透“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的字迹,在青玉案上投出蜿蜒山河的虚影,倒像是《大观心经》第三重“万象归宗”的深奥功法!

“竟将宗门奥义融于诗……”

她指尖抚过“时穷节乃见”的“节”字,剑气无意识凝成冰莲绽在纸面。历代祖师闭关参悟的玄机,竟被他以凡间笔墨道破天机了吗?

然而读到“在齐太史简”时,冰莲骤然崩碎。

“晋董狐笔?张睢阳齿?”秋安慈蹙眉咬住下唇,雪尘剑穗随呼吸急促晃动。她自幼熟读宗门典籍,连赤灵宫的丹方都能倒背如流,此刻却被这些陌生的名字困在迷雾里。

窗棂突然被剑气劈开一道缝隙,晨风卷着松针掠过诗稿。

秋安慈并指冻住飞散的纸页,霜眸死死盯着“颜常山舌”四字——常山乃大观宗辖地,可翻遍《九州志》也寻不到颜姓大能。

“凛烈万古存……”她反复咀嚼这句,神识如坠冰窟。

若这些典故真如诗中所述是浩然正气的化身,自己身为大师姐却闻所未闻,岂不是愧对宗门教诲?

仙鹤清唳穿透云层时,秋安慈已对着诗稿静立两个时辰。

霜月灵气在周身凝成冰晶,鬓角却渗出细密汗珠——那些铿锵排比像一柄柄未开锋的重剑,撞得她引以为傲的学识千疮百孔。

“顾衡从何处知晓这些?”她突然并指划向“逆竖头破裂”,剑气却悬在纸面三寸再难落下。

诗中磅礴杀意与锁魂渊的镇魔剑气共鸣,震得梁柱簌簌落灰。

远处传来新弟子的笑闹声,秋安慈猛然惊醒。她迅速将诗稿收入冰玉匣,雪尘剑扫平青玉案上所有情绪波动。只是转身时,发间银冠不慎勾住“为严将军头”的“严”字,生生将纸角扯出裂痕。

霜华台的竹扉突然被剑气撞开,顾衡正倒提着太华剑踉跄进门。九霄剑凝成的冰霜拖在地面犁出歪斜痕迹,发梢还沾着上官鹤情丹房的硫磺味。

“师姐你听我解释……”他话没说完就撞上秋安慈冻成冰雕的背影,浓烈的醉仙酿香气混着九霄剑的寒气,在两人之间凝成诡异的酒雾。

秋安慈转身时,霜月剑气扫落他肩头一片梅花瓣:“戌时三刻的晚课,如今是什么时辰?”

顾衡盯着她捏变形的冰玉匣,突然觉得比面对金丹期狼妖还可怕:“上官师姐非拉着我试招,说是不把焚天九劫融进太华剑势就不放人……”

“然后试到酒窖里了?”秋安慈指尖戳向他心口,噬心蛊的紫纹在霜气刺激下疯狂扭动,“你可知她发现藏的酒少了一坛……”

“上官师姐发出尖锐爆鸣!”

顾衡脱口接道,“那嗓子把丹房的青铜鼎都震裂了,非说是我偷的……”他突然意识到说漏嘴,九霄剑当啷掉在地上。

秋安慈雪纱披帛无风自动,袖中甩出的酒坛稳稳落在冰案:“你要喝,我不会给么?”

坛口封印的霜纹与她眼尾冰晶痣同频闪烁,能看出是特意温过的。

顾衡下颌线紧绷,混沌道体差点压不住魔气。此刻的秋安慈像极了以前看的电视剧里,妻子揪着丈夫的衬衫质问晚归缘由的模样……

“我错了。”他忽然抓起她冰凉的手按在自己发顶,“下次师姐说戌时归,我酉时就在霜华台门口蹲着。”

雪尘剑突然腾空而起,剑气卷着《正气歌》诗稿铺满冰榻。秋安慈触电般抽回手,耳尖红得能滴血:“这诗是你写的?”

“不是我。”顾衡望着秋安慈指尖凝结的霜花在诗稿上蜿蜒,太华剑突然发出低沉嗡鸣。

他伸手按住剑柄,鎏金云纹中流转的星河映得眉目忽明忽暗:“师姐可知,这世间真有魂魄漂泊千年之事?”

顾衡的嗓音浸着醉仙酿的涩意,九霄剑自动悬空划出阴阳双鱼阵图,“我并非此界之人——或者说,这副躯壳里装着异世的魂。”

“我来的地方叫地球。”他并指在空中虚划,剑气凝成高楼大厦的轮廓又被梅林夜风吹散,

“没有御剑飞天,却有铁鸟翱翔九霄;没有移山填海,却能以火药开山裂石。”

秋安慈的指尖突然颤抖,她看见顾衡识海里浮现的画面:少年蜷缩在图书馆泛黄的典籍间,台灯将《宋史》上的“文天祥”三字照得惨白。

顾衡讲起了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

“文丞相被囚元大都三年,狱中作《正气歌》明志。”

顾衡在冰案上凝出零丁洋的波涛,浪花中隐约有衣冠冢的虚影,“他殉国那日,山河同悲——就像……”

太华剑突然爆发出悲鸣,剑气将窗外梅枝削落大半。顾衡按住震颤的剑柄苦笑道:“就像百年前血仙之乱,大观宗前辈死守锁魂渊。”

秋安慈的霜月剑气不知何时已消散殆尽。她怔怔望着冰雾中浮现的文天祥虚影,那人青衫染血却脊梁笔直,身形并不高大却能看出一身傲骨。

“所以这些典故……”她指尖拂过“张睢阳齿”四字,剑气竟凝不成冰。

“张巡守睢阳,粮尽时烹妾飨士;颜杲卿被钩断舌头仍骂贼不止。”顾衡以指代剑在冰面刻出安史之乱的场景,勾勒的叛军铁骑被九霄剑的月华寸寸冻结,“这些人在我的世界,便是你们大观宗的朱掌门,是锁魂渊石碑上刻的名字。”

“齐太史是记录历史的贤者,晋董狐是不畏强权的史官。”

顾衡接着说道,喝了上官鹤情几杯酒,他已经有些困了,“在我来的那个世界,他们用血骨铸就了正气……”

“难怪你总说‘修真者要有骨气’。”她撤回剑气时踉跄半步,雪尘剑穗缠住顾衡手腕才没摔倒,“原来是把两个世界的魂魄……”

后半句消弭在突然贴近的桂花酒气里,顾衡的眼睛已经要睁不开了,“师姐你说,如果人注定要死,那做的一切意义在哪里……”

秋安慈知道他困极,顺着他的话:“你说得对,没意义,都没意义,睡吧,睡吧……”

“不对!”

顾衡忽然抓紧秋安慈的手,冰冰凉凉柔若无骨很是舒服,然后直接倒在了她的怀里,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秋安慈凑上去仔细听——

“这股正气会永久存在……”

“在天地丈量万物的尺度里,在山河镌刻日月的轮回里……”

“在史册里,在人心里……”

窗外突然传来上官鹤情的怒吼,赤焰把半片梅林都烧成了晚霞色。

秋安慈把顾衡抱到床上掖好被角,打开那坛醉仙酿,给自己斟了一碗,霜眸倒映着诗稿上的墨迹——“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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