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悠长的喘息后,江怜从徐晨阳的记忆中艰难地把自己薅了出来。

睁开眼,她看到张熟悉的脸。

是李愚。

“怎么样,”李愚问她,“你还好么?”

江怜捂着头——她心想真是邪门,我这种连在生物学上连脑子这种组织器官都不一定有的东西居然还会头疼么——一边这么想着,她一边从床上爬了起来。

等等。

床?

是牢驴吗?她沉入徐晨阳的记忆时,牢驴把她挪到了床上?

还真是温柔。

这么感叹了一番,江怜看向李愚,告诉他:

“三成的概率果然还是太低了,我没从徐晨阳的记忆里找到你要的东西,不过……”

她摇摇晃晃站直了身体,捏紧拳头,暗红色眸子里杀气四溢:

“我忽然觉得,我跟那东西之间可能不只有一笔账要算。”

江怜转过头,问李愚:

“你应该知道那东西在哪儿吧,牢驴,别告诉我你没有。”

李愚闻言叹了口气。

“当然。”

他边说着,边把手伸到裤兜里,掏出了只小小的罗盘:

“本来以我的道行,是很难在黄粱梦里,在地权的影响下算出那东西的具体位置,但谁让它要取我的真心呢?”

“取我的真心,就是应了我身上的因果,应了我身上的因果,那就理应会变得有迹可循……再加上它掌管的地权渐弱,想找出它的位置就不难了……”

他说完,嘴里念念有词地算了一阵,然后放下罗盘。

“就在那儿。”

李愚给江怜指了个方向。

“多远?”江怜面无表情地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黄粱梦的边缘。”李愚简明扼要地回答。

“走着?”江怜歪头。

“走着。”李愚拍了拍身后的剑鞘。

于是,他们并排走出了早已变得满目疮痍的洞房,为了他们算自己的账,更为了算徐晨阳的账。

绯红月光下,年轻道士和鬼新娘加入了狩猎。

……

一场狩猎,既然有猎人,那么理应就要有猎物。

猎物正在飞速逃窜。

向着黄粱梦的边缘,它化作一团贴地游移,速度飞快的阴影,竭尽全力逃窜。

在它身后,两位猎人冷血无情,穷追不舍。

一位是红衣女鬼。

她的动作大开大合,身形每次起落都要踏碎大片路面,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挡在她面前,哪怕是实心的居民楼,她迅捷而暴力地跳跃在高楼之间,如同一道绯色闪电。

另一位是年轻道士。

他脚踏神行符,背负剑鞘,手捏剑诀,看似人畜无害,但只要他瞅见了它的踪影,便会并指一挥,于是寒芒乍现,有飞剑如陨星般攒射而出。

每柄飞剑上都镌刻着驱邪斩妖的符咒,只是稍稍擦伤,便会斩落它小半道行。

不止一次,它几乎要被飞剑钉死,就此一命呜呼。

即便被飞剑钉住侥幸未死,紧随其后的红衣女鬼也会挥动双拳,用缭绕着神火的拳头把它捶杀成一地灰烬。

它得逃!

只要逃出这黄粱梦,外界自然有人接应它,保证它不会因贸然踏入阳间而魂飞魄散。

而它离黄粱梦的边界已然不远,那条阴阳线已近在咫尺。

或许是大喜过望而产生了片刻松懈,三柄飞剑倏忽而来,一字排开,横亘在了它前行的路上,紧接着,趁它不得不绕路减速的间歇,红衣女鬼骤然加速,从居民楼上高高越下,轰然坠落。

“逮到你了。”她说。

天师所画的雷符储备已然告罄,然而李愚身上可不只有雷符。

江怜从他那儿要来了离火符,攥在手里激活,威力虽然远不如雷符,但也足够用来对付那东西了。

神火燃烧,江怜伸出手,贯穿柏油路面,将试图潜匿于地下的那东西硬生生拽了出来,摔在地上,与此同时飞剑从天而降,剑尖上扎着张镇字符,轻易便贯穿了那东西,将它钉死在地面。

镇字符封锁了它的一身道行,让它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遁入地下,或是化作一团阴影飞速逃窜。

如此一来,江怜就有了足够的时间来料理它。

一寸又一寸,一厘又一厘,将它彻底用裹着神火的拳头捶作烂泥。

于是她抬起了拳头。

可这时,那东西忽然发出了一声尖叫。

尖锐,刺耳。

紧接着,那东西骤然膨胀起来,像被吹胀的气球。

江怜瞧出了它的意图,正待出手阻止,却有数十柄飞剑唰唰从天而降,将它瞬间扎成了刺猬。

气球漏气了,自然不能继续膨胀。

那东西只好萎缩下去,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皮囊,甚至不止如此,它还在变化,它在缓缓化作粘稠液体,在江怜和李愚的注视下变作一摊脓水,迅速风干,最终化作一小撮灰黑色粉尘。

它就这样消失了。

江怜皱了皱眉,看向李愚。

李愚再次取出罗盘,闭眼掐算了一番,摇头:

“不是本体。”

“那它的本体在哪儿?”江怜倒丝毫不觉得气馁,在这件事上她显得格外有耐心,因为耐心本就是猎人应有的美德,“或者说,它到底还有多少个分身?”

李愚收起罗盘,继续掐算:

“具体数量恐怕除了它自己以外没人能说得清楚,但毫无疑问,随着地权的丧失,它会越来越难以维持分身,所以,它的分身数量只会减少,不会再增加。”

“再加上,”他顿了顿,补充,“任何鬼魂贸然去到阳间都会被炽烈阳气给冲击得瞬间魂飞魄散,而且就算那东西有办法抵御阳气的冲击,也会有夜游司的人守在外面,等着它自投罗网。”

江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懂了,那就杀。”

李愚也点头:

“嗯,只要继续杀下去,迟早会找到它的本体……”

两位猎人正这样配合默契地商量着接下来该去哪儿继续进行这场狩猎,忽然,李愚用眼角余光注意到远处天边亮起了怪异的辉光。

于是他抬起头,朝那儿看去。

是火,一片冲天烈火。

距离遥远,粗估甚至像是在黄粱梦的另一边,最初只有零星一点火光,可很快,那点火光就迎风暴涨。

点连成线,线铺成面,最后整片天空都被照亮。

火光冲天,却没有一丝烟雾,只有吞噬一切的烈焰,它们无声地沿着阴阳线扩散,围拢,要将整个黄粱梦纳入口中,所过之处一切道路居民楼都成为了燃料,火势便跟着愈演愈烈。

“怎么回事这是?”如此宏伟的景象自然也吸引来了江怜的注意,“哪儿来的大火?”

李愚心一沉:

“看来,那东西恐怕是要狗急跳墙了。”

“狗急跳墙?”江怜不解。

“嗯……”

李愚抬起头,面沉如水,茶色的瞳孔里映照着那通天的烈火。

“它要毁了这黄粱梦。”

……

烈焰升腾,极致的高温炙烤着一切,将目所能及的任何事物都缓缓焚烧成了灰烬。

在火与灰烬之中,身材娇小纤细,略显病弱的无面人手持一盏青铜莲座油灯,正将灯中的火光泼洒出来。

梦被烧尽了,便只剩下纯黑的底色,可如果将纯黑的底色也烧尽了呢?

纯黑的底色被烧尽了,原本被分隔的阴阳两界壁垒就模糊起来,于是,阳间的浮光掠影悄然浮现在烈焰之中。

明媚的天光,低矮略显破旧的居民楼,居民楼之间的路上隐隐约约有人行走。

他们低声交谈,他们闷头赶路,他们买菜上班上学,他们既生且长于此——

那是属于活人的世界。

无面人看着烈焰中浮现出的阳间景象,提油灯的手不自觉攥紧了。

它伸出手,想去触碰那些画面。

然而炽盛阳气如烈焰,轻易便烧焦了她的指尖,十指连心,便是钻心的痛。

它却浑然未觉。

它只痴痴地凝望着那些熟悉的画面,尽管它那张脸上连眼睛都没有,直到许久之后,它才重新低下头。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它缓缓把那盏青铜莲座油灯抬高到了眼前。

然后它剖开了自己的胸膛。

再然后,它用两指捏起了那盏油灯的灯芯,将那团细小的灯火纳入了胸膛。

于是,它的躯壳便成了新的油灯。

它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化作灯油,一点一点被燃烧成虚无,可倘若它不这样做,在它踏入阳间的刹那,阳间那炽盛的阳气就会冲散它的三魂七魄。

点灯问道,鬼烛引路。

完成这一切,它拿到了前往阳间的临时通行证。

于是,它转过头,看向已被滔天烈焰笼罩的黄粱梦。

它知道,年轻道士和红衣女鬼还在黄粱梦中。

年轻道士本是活人,自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随时都能离开这黄粱梦,可红衣女鬼不行,虽然它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逐渐丧失地权,可它能感觉到,从它身上消失的地权最终全都到了那红衣女鬼身上。

她已隐隐成了黄粱梦的主人,与黄粱梦融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也就是说,倘若黄粱梦被烈焰焚毁,她也会跟着落得个万劫不复的结局。

倘若如此,那年轻道士会怎么办呢?

它想着,向烈焰中不甚分明的阴阳线伸出手,就要跨越阴阳之隔,重返阳间。

临行之前,它再度转头,看向远方,留下一句似真如幻的感叹:

“真心……这世上哪有什么真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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