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徐晨阳不信这句话。
活着就是活着,哪敢奢望太多?有好消息不错,坏消息也能接受,只是最好别太坏,别跟老母亲那愈发衰老虚弱的身体有关,可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没办法。
天塌了就塌了吧,天总会塌。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命运这东西,就像一只没了头的苍蝇,就连它自己都不知自己要往哪儿窜。
人到了这个年纪,能做的事就只有被命运推着走。
向前走,永不回头。
可就连徐晨阳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命运居然真的会垂怜于他——
在那场照例的相亲上。
他出发之前,老母亲眉飞色舞,得意极了,恨不得拍着胸脯对他保证。
她说这次相亲的对象绝对能让他满意。
徐晨阳无声笑笑,心想老妈你以前哪次不是这么保证的?
可他终究没说什么,只顺从地点点头,说:
“好。”
于是他过去了。
约会的地点是家小小的川菜馆,女方定的。当时是冬天,所以徐晨阳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穿了件分外宽大的白色羽绒服,把自己包裹得鼓鼓囊囊,像只养好了膘准备过冬的松鼠,小小一只,缩在椅子上,短发剪得整整齐齐,脸颊有可爱的婴儿肥。
徐晨阳礼貌地跟她打招呼,说你好。
她就抬起头,看他一眼,小声说你好,就立马把头低下去,继续跟手机较劲。
菜一道一道端上来,桌子两端的两个人一声不吭,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徐晨阳向来不擅长跟人交流,有话他更习惯憋在心里,但他想一大桌子菜总不该浪费了,于是他开始闷头干饭。
他先动筷子,对面的女孩才跟着动筷子。
一时间,餐桌上只剩下筷如雨下的咔哒声。
直到这场相亲结束,女孩也没多说一句话。
他们俩像陌生人,只是偶然凑了一桌,等餐足饭饱,就该动身各奔天涯。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吃完饭,徐晨阳主动去结了账。
他不知道最后该对女孩说什么,说再见吗?可真的会再见吗?不会吧,所以何必客套。
于是结完账他就默默离开了,只在微信上给女孩发了条信息,说他走了。
不久后,他收到了女孩发来的转账。
不多不少,正好是一半的饭钱。
徐晨阳收下了这笔钱。
这是在他众多相亲对象里,极少数主动找他aa的。
所以他终究是对女孩的名字留下了些许印象——
贾雪。
尽管很快他就将这名字抛到了脑后。
直到不久后,女孩忽然又给他发来了消息。
她说她发现了一家还不错的烤肉店,问他要不要来一起吃。
徐晨阳那天恰好没事,但他还是忍不住问:
“为什么是我?”
“因为……因为你话少。”
这是女孩的回答。
原来话少算优点吗?徐晨阳不懂,他只知道自打他被生下来就不太喜欢别人说话,向来沉默寡言,没少受人欺负,为此老母亲还担心他是不是有自闭症,所以带他去过医院。
还好医生说他没病。
女孩是第一个这么夸他的人。
所以徐晨阳去了。
依旧是相顾无言,闷头干饭。
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第四次更多次……
他们几乎要吃遍这座小小的城市。
顺理成章的,他们也慢慢开始聊天。
聊哪家店的饭菜好吃,哪家店的饭菜狗都不吃,哪家贵哪家更实惠,聊完这些就开始聊生活,他尽力给她讲公司里发生的趣事,她就专心致志地听着……
渐渐的,徐晨阳开始习惯。
习惯每个周末都跟女孩出门觅食;习惯每天都会收到女孩的信息,或是关于工作的抱怨或是大姨妈来了身体不舒服或是今天上班路上发现街边的桃花开了所以拍照给他看;甚至习惯了女孩的存在,习惯了每天醒来时的一句“早”,晚上临睡前的一句“晚安”。
再后来,他们在一起了。
究竟是怎么在一起的呢?徐晨阳也忘了,总之是女孩先提的。
那天她说又发现了一家新店,味道很好而且最近在搞活动,问徐晨阳要不要一起来。
徐晨阳说好,结果等到了,他才发现活动只允许情侣参加。
他下意识转头,看女孩,问这可怎么办?
女孩则低下头,走过来,忽然牵住他的手。
于是吃完这顿饭,他们就成了情侣。
俗话说,不奔着结婚去的恋爱都是在耍流氓,徐晨阳不打算耍流氓,他很认真,或者说他一向认真,于是罕见的,他居然开始考虑将来。
他坦白对女孩说,我没多少钱,工资也不高,恐怕没法给你想要的东西。
女孩就看着他,眼睛闪闪发光,嘿嘿笑着,把手机给他看,指着上面的余额说那我就放心啦,正好我也没多少钱,这样我就不怕你嫌弃我了。
徐晨阳怔住。
随即,他垂下眼,说我怎么会嫌弃你呢?你……
后半句他只愿在心里说。
他握紧了女孩的手,在心里说:
只要你不嫌弃我就好。
于是他们订婚。
大喜过望的老母亲掏出了毕生积蓄,加上徐晨阳和女孩的份,买下了楼上的老房子,翻新。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
好得让徐晨阳恍惚觉得,这个世界确实是美好的,这个世界上确实有真爱,而真爱,真的降临在了他头上。
那又是在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的呢?
大约在结婚之前。
是因为某次上街,在天桥上碰到了个小道士,那小道士拦住他,一脸严肃对他说:
这位先生,贫道观你印堂发黑,祸星高悬,身缠阴邪之气,恐不日便要大祸临头!
那小道士又说自己道行尚浅,算不出祸从何起,但还请他务必小心身边之人。
最后小道士还给了他一条手链,却没管他要钱。
徐晨阳最开始没当一回事,可最后,鬼使神差的,他还是把那条手链揣进了兜里。
究竟是为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楚,或许是……或许是有个念头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顽强又倔强,挥之不去,如跗骨之蛆。
是怀疑。
自我怀疑。
他时常会想,美好的事可不可以发生在我身上?
可叶公好龙,可当有那么一天,美好的事真的发生在了他身上,他会惶恐,他会不知所措,他会忍不住去问自己——
这是真的吗?
我配吗?
为什么是我?
如果没有她,没有贾雪,或许他会始终在原地踟蹰,直到母亲老去,直到人生在那之后戛然而止。
于是,他戴着那条手链回了家。
他见到了贾雪。
贾雪依旧一见到他就笑,眉眼盈盈,像天上的月牙,她说阿阳你回来啦?你看!咱们的婚房以后就这么设计好不好?
徐晨阳怔住,然后慢慢如往常那样微笑。
“好,”他轻声说,“都按你说的来。”
在此之后,时间继续不紧不慢地推进。
那天下午,手链就被徐晨阳丢进了楼下的垃圾桶里,等傍晚垃圾车来了,它就会被运走,再不可能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于是一切如常。
于是,婚礼将近。
按习俗,婚礼那天,新娘该待在娘家,等新郎过去接亲。
所以结束了提前的排练后,晚上,他和她必须得短暂分开。
那天月光很好,不知道为什么,月光当头,新婚将近,徐晨阳却很想喝酒。
于是他叫上了伴郎。
是他在网上认识的朋友,绰号呆毛。
他们俩在街边找了个烧烤摊,随便点了些烧烤,要了几瓶啤酒。
呆毛见这阵仗警惕起来,举手投降,说:
“树哥你可饶了我吧!我说陪你来喝酒,就是随便喝点,万一要是喝多了,耽误了明天的婚礼,就算你饶了我嫂子也绝对饶不了我!”
徐晨阳闻言愣了愣,又微笑:
“放心,不喝太多,不喝太多。”
一杯不算多,一瓶不算多,两瓶顺理成章也不算太多,多乎哉?不多也。
喝着喝着就没数了,桌上几瓶啤酒喝完了就再喊服务员要,就这样加了几次,那一方小桌周围就摆满了空啤酒瓶。
呆毛不胜酒量,开始说胡话。
也不只是怎么的,莫名其妙,他们就聊到了民工漫,聊到了火影忍者。
呆毛开始大谈特谈那沟槽的战力膨胀和剧情安排,徐晨阳一边听一边往嘴里灌酒。
等到呆毛说起那个始终绕不过的争议角色,那个宇智波带土时,徐晨阳忽然冷不丁问了句:
“幻术的世界有什么不好的?”
说完,不等呆毛发表他的高谈阔论,他自己倒先笑起来了,一边笑一边流眼泪,像在发神经。
因为他猛然想起,他就是个普通人。
他没有写轮眼,他也没有强大的力量,他甚至没有太多的爱与恨,他浑浑噩噩普普通通地过了大半生,本应同样浑浑噩噩普普通通地过完下半生。
可她出现了。
一切都变了。
和她的生活对他来说就像麻醉,一边享受那得来不易的温暖与幸福,一边在平安喜乐中缓缓滑进深渊。尤其是在自己有所意识的时候,他反倒却难以割舍地贪婪地奢望这份与众不同这份本不应降临在他头上的美好,而非庸庸碌碌地就此了却残生。
就像杯中酒。
于是再续一杯,再续一杯。
徐晨阳咧开嘴,举起杯子,眼泪流到嘴里,是苦的。
他仰头,灌下杯中酒。
再然后,婚礼开始了,她终于对他露出了狰狞面目,她不再是贾雪了,她剖开了他的胸膛,取出了他那颗真心。
将死未死时,徐晨阳模糊地看到她捧了他的真心走向那座神龛,对着神龛中那尊鸟翅人身,面容娴静,目光悲悯的木雕跪拜,嘴里念着:
“五方贞缘护法娘娘在上……”
徐晨阳双目无神地在心里跟着念:
「五方贞缘护法娘娘在上……」
“以此真心为引……”
「以此真心为引……」
“还请实现我的愿望……”
「还请实现我的愿望……」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眼皮也越来越沉重,徐晨阳知道自己恐怕就要死了,但在死之前,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看向那座神龛。
于是,像是注意到了这边努力挣扎,求而不得的未竟之愿,神龛中的木雕忽然活过来了那么一瞬。
祂看了徐晨阳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