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还有那群该死的,夜游司的狗杂种。
刚离开黄粱梦,来到阳间,无面人就被蹲守在婚房周围的夜游司众人缠上了。
他们轻易便折去了它几乎所有的道行,几乎将它打得魂飞魄散,就算它用尽了浑身解数也难以抗衡。
可最后它还是逃出来了。
虽然就连它自己都说不清它究竟是怎么从夜游司布置的天罗地网中逃出来的。
是机缘巧合吗?
还是那位……那位指点它向五方贞缘护法娘娘献祭的大人暗中庇护了它?
它不知道。
它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它只觉得自己正变得愈发虚弱,神智也愈发恍惚,大概是逃脱夜游司天罗地网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不过这倒是无所谓的事了,它的神智本就不算清晰。
那位大人对它说过,阴魂几乎都这样,死过一遍的人,就算没喝孟婆汤,脑子也大多乱糟糟的,忘记些什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有的鬼忘记了家住哪儿;有的鬼忘记了自己是谁;有的鬼甚至忘记了一切,只余一点点执念——
重返阳间,再世为人的执念。
很不幸,它就是最后一种鬼。
它遇到那位大人时,就只剩下了点执念。
和所有游荡在阳世之外的鬼一样,它想重返阳间。
至于重返阳间之后要去做什么,它自己也说不上来,或许等回到阳间之后,自己就能想起来了吧,它时常会这样觉得。
于是,就像所有鬼一样,它求那位大人帮它重返阳间,再世为人。
那位大人同意了。
他指点它,去向那位五方贞缘护法娘娘献祭,而祭品则是一颗真心。
可真心并不好找。
阴魂想要踏入阳间,往往要点灯问道,以鬼烛引路,偏偏一但点起鬼烛,燃烧的便是阴魂本身。
然而油灯能添灯油,鬼烛却无法续火,一旦燃烧殆尽,便是魂飞魄散,万劫不复,再不能入轮回的悲惨结局。
它燃烧了大半,也未能找到一颗让娘娘满意的真心。
最终,它不得不央求那位大人帮它织就了这黄粱梦,然后,借助黄粱梦,它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目标。
——那个叫徐晨阳的年轻人。
它不懂如何骗人,如何在那个年轻人身上培养出一颗让娘娘满意的真心,可黄粱梦会骗人,黄粱梦能倒映出一个人最想要的东西,最爱的人。
借助黄粱梦,它伪装成了那个叫贾雪的女孩子。
后来,它又伪装成红衣女鬼。
它骗走了两颗真心,向娘娘献祭了两次,可两次似乎都失败了,它并未再世为人,它依旧是鬼,是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执迷不悟重返阳间的可怜鬼。
现在可怜鬼终于来到了它梦寐以求的阳间,它暂时逃脱了夜游司的追捕,至少在鬼烛燃尽,魂飞魄散之前,它得到了自由。
可它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
那位大人并未派人接应它,于是它只能茫然地走在酆城的街道上,走过一个个路口,见过一个个活人。
奇怪的是没有任何活人在意它,他们对它熟视无睹,明明它能触碰到阳间的事物,明明它能被他们看见。
它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它只能走。
向前走,莫回头。
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走了多远,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眼前的街道忽然有了奇异的熟悉感,一切都是那么似曾相识,这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触让它不由得困惑起来,它停在那条街上,脑海深处忽地有什么东西翻腾不休,理应随着前世一同死去的记忆就这样突兀复活。
但还不够。
复活的只是些鸡零狗碎的东西。
它还没想起它究竟为何要如此执着于再世为人。
于是它本能地加快脚步,向街道尽头走去。
街道尽头是个小区。
它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小区,小区显然比徐晨阳那个小区新一些,但也新不到哪里去。
它在小区里显然比在外面熟悉,它甚至不需要担忧自己该往哪儿走,两条腿就自动把它带到了一栋居民楼前。
看着这栋居民楼,她恍惚想起,十五年前她和丈夫商量在这儿买房时的场景。
丈夫说预算不足,大概只够买一楼或者顶楼了。
她说一楼就一楼,我看一楼还有个小院子呢,能种种花养养草的,不也挺好?
于是夫妻两人拿出了各自的积蓄,在此安家。
一楼确如丈夫所说,阴、冷、采光不好,可也正如她所说,有个小小的院子,于是她在院子里种满了花,让每个季节都有花朵绽放。
在这儿,她和丈夫度过了与满院花朵相伴的七年之痒。
然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把她送到了阴曹地府。
生前丈夫就时常调笑她,说她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小气鬼,吝啬极了,没想到死后她也没改掉这个毛病。
她舍不得阳世,舍不得满院的花花草草,舍不得深爱她的丈夫。
她生前身体向来不好,时常生病,有时候丈夫会唉声叹气,说万一以后你真出事了那我该怎么办?
她往往会呸呸呸地吐口水,拿手堵住丈夫的嘴,泼辣地警告他,说以后就算老娘死了,你也绝对不准再娶别的女人,听到没有!?
丈夫便说当然,我当然唯老婆大人马首是瞻。
可在她死后,在她小气吝啬到不愿入轮回,因而在阳世外浑浑噩噩地游荡时,丈夫只给她烧了三年的纸钱。
为什么只有三年?
之后呢?为什么就没有纸钱了?是他变心了?他为什么不遵守约定?不是说好了不准再娶别的女人吗?
死去的记忆逐一复苏,她找到了那催促她回到阳间再世为人的缘由。
她站在那方小院门前。
门没关,里面的花花草草也都好好的,显然有人在精心照料,长得茂盛极了。
于是她走进院子里。
她想问问丈夫,她想问问那负心汉——
为什么?
院子里房门也敞开着,她一路畅行无阻,她进到屋里,一切陈旧如昨,她离开的这些年,这里似乎什么变化都没有。
没有她想象中多出来的女人,硬要说的话,屋里只有一样多出来的东西——
一张黑白照片,被用镜框好好地装裱着,就供在客厅中央的柜子上,前面有个小小的香炉,里面是三柱刚点上没多久的线香。
青烟袅袅。
她看着那张黑白照片里的人,如遭雷击。
这时,或许是察觉到了客厅里的声响,有人从卧房里走了出来。
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一身黑衣,神情冰冷,不太好相处的样子,眼圈却微微泛红,似乎刚刚哭过。
——那是向来不怎么待见她的婆婆。
婆婆看着她,皱眉,刚想说什么,她就转头看向婆婆,声音颤抖:
“他什么时候死的?”
婆婆一愣,看了看那张黑白照,又仔细上下端详她一番,迟疑片刻,神情缓和了许多,柔声说:
“有两年啦。”
“怎么死的?”
婆婆闻言叹了口气:
“得了病,治不好,就死了。”
说到这儿她不知为何突然激动起来,衰老松弛的双颊涌上些潮红,说:
“还不都是他非要娶那丧门星!这下好啦!那丧门星没了!他也跟着走!就留我这老婆子一个人!我当初不知道劝过他多少次!我找人算过!丧门星娶不得!他非要娶!他……”
或许是终于找到了肯听她把这些年来的委屈和怨气说出来的听众,又或许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总是如此,婆婆越说声音越高越尖厉:
“结果怎么样!结果他果然让那丧门星克死了!也不知道是那丧门星给他灌了什么**!临死之前,临死之前他还跟我说……”
“他说,他这就要去找她了。”
如被晴天霹雳当头劈中。
她呆傻在了那儿。
原来如此,她心想,原来如此。
眼眶有温热的液体在积蓄,她想哭,但她的嘴角却咧了起来,像在笑。
她就这样连哭带笑地站在那张黑白照片前,像个十足的疯子。
这时候婆婆终于回过味来,察觉到了不对。
她警惕地盯着她,问:
“姑娘?你到底是谁啊?”
她闻言转过头去,表情扭曲地张开嘴,想告诉婆婆她就是那个克死了自己丈夫的,该死的丧门星。
可她却迟迟说不出那个熟悉的名字。
不仅是名字,还有更多,在婆婆问她是谁的那一刻,她身上忽然像破了个大洞,那个大洞一直连通了她的灵魂。从那个洞里,从胸口那儿,她好不容易回想起的记忆全都在一点点消失,像一只残破沙漏里的沙子,无可挽回地泄露出去。
然后,新的记忆灌入了她的灵魂。
熟悉的事物在渐渐变得陌生。
对婆婆乃至丈夫的印象在渐渐变淡变浅。
最后,就连驱使她重返阳间的执念都在褪色,渐渐消散。
为什么?
她困惑,不解,痛苦,恐惧,绝望。
她本能地抱住了头,她开始在地上打滚,恨不得用头去撞墙,她不愿忘记这些弥足珍贵的记忆,忘记丈夫,忘记婆婆的话。
可最后,她终归还是忘却了一切。
她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对婆婆露出腼腆的微笑,就像那个小气吝啬的鬼魂已然死去,而她曾扮演的那个被徐晨阳深爱的女孩在她体内复生。
她告诉婆婆:
“贾雪,我叫贾雪。”
……
在她离开黄粱梦之后,献祭的成果才终于姗姗来迟地追上了她的脚步。
五方贞缘护法娘娘实现了她的愿望。
五方贞缘护法娘娘也实现了徐晨阳的愿望。
于是,她果真重返阳间,再世为人——
只不过,是以贾雪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