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首词顾衡没有写标题,是李煜的《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她无意识地将最后半句含在唇齿间。
霜眸倒映着“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的字样,恍惚间竟似看见银铃晃过窗棂,黑纱裙摆扫过青石台阶……
秋安慈耳尖突然烧得厉害,案头冰鉴散发的寒气非但没压下这股燥热,反让锁骨处凝出细小的水珠,顺着衣襟滑进心口。
窗外竹影沙沙作响,她猛地回神,将宣纸拍在冰案上。墨色洇开的水痕正巧淹没了“奴为出来难”的“奴”字,倒像是顾衡蘸墨时手抖留下的破绽,偏生那团墨渍边缘还洇着星点金粉。
秋安慈立刻就想象出来了那幅场景:
在一个花明月暗的夜晚,一个刚过及笄之年的小女孩,穿着袜子不穿鞋,鞋在手里拎着,以免发出声音,光着脚跑到爱人的房间去了。青砖被夜露浸得沁凉,足弓绷紧时还能看见淡青血管,然后在画堂看到她心爱的男子,那人玄衣半敞露出锁骨,发尾还沾着药味,然后偎靠在这个男人怀里,说:“我出来一趟很不容易,今晚就随你吧。”
“哐当——”
案头镇纸突然坠落,惊得她指尖一颤。这才发觉自己竟将“画堂南畔见”的“见”字掐出了五道指痕,墨迹沿着冰案纹路蜿蜒如血痕。
怎么看都像是在偷情啊!
为什么会这么写实?就像经历过一样!
“淫词艳曲。”秋安慈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广袖带起的风把镇纸都掀歪了,卷起的纸角露出半截青丝。
可骂完又忍不住垂眸去看,这字迹与案头练剑诀的笔触相同,连“恣意”二字收笔时惯常的拖墨都如出一辙。
尤其“教君恣意怜”的“怜”字收笔,还带着雪影无痕剑法的回锋,剑尖勾挑处墨色深浓,倒像是某人深夜伏案时,笔杆被鼻血浸透的痕迹。
甚至能看得出顾衡刻意模仿时的笨拙,“金缕鞋”三字写得歪歪扭扭,旁边还滴着团可疑的胭脂。
冰案突然发出“咔”的脆响,等她反应过来时,掌心已经按碎了半寸厚的寒玉。
裂纹顺着“偎人颤”的“颤”字炸开,细碎冰晶溅上袖口时,那些旖旎字句撒了层霜糖,倒像是给见不得光的情事裹了层遮羞的糖衣。
霜华台的月光突然变得刺眼,她闭目调息,寒气顺着指尖攀上眉梢
“啪!”
霜月剑气将满地碎冰碾成齑粉,秋安慈霍然睁眼,发间玉簪迸裂的脆响惊醒了檐下栖鹤。
是该管管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她正用鞋尖碾碎冰渣里半片“恣意怜”的残字。霜华台大师姐的职责、师尊临终托付的期许、还有心底那团越烧越旺的......大约是怒意,都在逼着她做出决断。
“明日开始,辰时练剑多加两个时辰。”
秋安慈对着满地冰屑自语,仿佛顾衡就在跟前听训,“戌时抄经,亥时......”话音突然卡在喉间,她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多少有点敏感了。
她依稀记得顾衡虽然从没说过自己有道侣,但好像也没说过自己没有心上人。
若是人家已经有了恋人,你秋安慈在那又唱又跳还红温给师弟立规矩,是不是有点独裁了?
“独裁就独裁了!”
“大观宗弟子,岂能终日耽于艳词俗曲情情爱爱?”雪尘剑感应到主人心绪,“铮”地弹出半寸剑刃,映出她眼底跳动的冰焰:
“我是他师姐,他得听我的!”
碎冰渣在靴底发出细响,秋安慈看向顾衡写的第二首诗。
这首诗依然没有标题,写的是白居易的《放言五首·其三》: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试玉要烧三日满......”秋安慈指尖抚过遒劲字迹,先前翻涌的燥热突然凝成寒潭。
锁魂渊的血傀、顾衡心口的噬心蛊、还有他昏迷时体内紊乱的灵力波动,此刻都在字句间泛起冷光。
冰鉴重新凝结的寒气中,秋安慈缓缓落座。案头烛火将“辨材须待七年期”的“期”字投在墙上,拉长成戒律堂铁锁的形状。
是了,若他真是别有所图,总会在岁月里露出马脚,但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不仅没见他作恶,甚至还不惜受重伤和青岩镇上那只实力远超自己的诡雷苍狼纠缠。
若他真是魔门中人,大可以一走了之,难道世上真有以性命为饵的苦肉计吗?
目光移至“周公恐惧流言日”,她蹙眉咬住下唇。虽不知“周公”是何方神圣,但“流言”二字刺得她指尖发紧——顾衡初入山门时,因来历成谜而备受质疑。
执法长老曾当众质问其师承,少年垂首答得滴水不漏,可握剑的手背却青筋暴起,像极了诗中“恐惧”二字。
再看“王莽谦恭未篡时”,秋安慈以剑鞘蘸着冰水在案面勾画。前半句“谦恭”令她想起某些世家子弟的做派,面上温良守礼,背地却纵容家仆欺压百姓。
“未篡时”三字墨迹格外浓重,仿佛在警示某些蛰伏的恶意——或许这“王莽”便是此类伪君子,一朝得势便要翻天覆地?
烛火爆开灯花时,秋安慈已对着诗稿静立半刻钟。前页艳词里的银铃香仿佛还在鼻尖萦绕,转眼又见这般洞彻人心的警世箴言。
案头两页纸被夜风吹得簌簌相贴,宛如顾衡白日里嬉笑着给外门弟子画符咒,入夜后却独坐山崖观星参道的模样——分明是同一个人,笔下却能淌出轻佻与深沉两种截然不同的血。
“既能写出放浪形骸的艳曲,又能作这等鞭辟入里的诗......”她将诗稿按在剧烈起伏的心口,霜月剑气不自觉地冻住了半截衣袖。
檐下惊醒的仙鹤振翅掠过窗棂,带起的风卷走了最后那句“一生真伪复谁知”,徒留满地清辉映着两首天差地别的诗,那人永远捉摸不透的笑眼。
秋安慈指尖触到第三张宣纸时,雪尘剑突然在鞘中悲鸣。
铺满整张青玉案的墨迹如惊涛拍岸,字字重若千钧。
这首诗不同于前两首,写了标题,也比前两首长的多。
秋安慈甚至没看清开头几行,就被这首诗磅礴气势震撼的愣在原地——这哪里是诗,分明是裹着血气的万仞绝壁轰然压来。
晨光刺破窗棂的瞬间,最后一行墨字在纸角炸开锋芒。秋安慈盯着那个力透三寸的标题,喉间干涩得发不出声。
破碎的呢喃散进满地冰渣,霜华台的晨雾突然染上铁锈味。
“正气歌……”